1
这是一家很特别的奶茶店,说它特别是因为不知道是奶茶店还是花店。
店内随处可见的花,粉色的玫瑰,淡黄的百合,偏蓝的风信子,但最多的还是各种色系的满天星。
连店名的招牌旁都星星点点放着满天星,店名也很特别叫“天知道我喜欢你”。
我环视这家店,像看着自己年少时失而复得的梦,脑海里一直盘旋着一个声音“那夏,那夏”。
“你好!欢迎光临,请问需要喝点什么”。
我转身,一个齐刘海长头发,穿着绿裙子的女孩笑意盈盈的看着我,我怔了一下,她不是那夏。
“请问这是你的店吗”?我看着她,空气里花香浮动。
“现在是的,”她继续说道“小姐,我看你有些疲倦,要不先休息一下”。
我坐了下来,放下单反的那一刻,看着桌子上刻着的玫红色的满天星,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2
我是凉夏,据说妈妈生我的那个夏天奇热无比,聒噪异常,她希望我此后微风阵阵,清凉一生。
可是生活从来不会太坦荡,五岁那年,爸爸出车祸去世了。
妈妈在开始的时候显得不知所措,我常常看到她在厕所抽烟,半夜醒时也能听见她的啜泣。
她还不到三十岁,还没有想好怎么过这一生。
有些事情发生就在一瞬,让你猝不及防没有还手之力。
某天,她把爸爸所有的东西锁进顶层的柜子里,换上黑白的职业装,以一个新的姿态开始生活。
我总是一个人坐在操场的长凳上,头顶漫天星辰闪烁,妈妈会在7点10分来接我,那时候只剩下我和门卫大爷。
世界于我而言,似乎是一片空白,没有声音,没有色彩,只有妈妈进进出出繁忙的背影。
我变得话很少,常常一个人蹲在公园看那些花花草草,有时候顺着光看天空,太阳太大,我什么也看不见。
公园里的大榕树下,有一只红色的秋千。
那是我第一次见那夏,她穿着玫红色的裙子,别着玫瑰花一样的发夹,坐在秋千上,像一只蝴蝶。
她对我笑,有浅浅的梨涡。仿佛有一阵风吹进我的世界,我闻到了夏天的香味。
她牵起我的手“我们一起玩吧”!像梦语一样,我跟着她走。
有些人遇见,只需要确认一个眼神,就知道是不是对的人。
我们一起荡秋千,编花环,扒在地上看草丛里的小虫。和别的小朋友一样,折飞向天际的纸飞机。
两个人满头大汗,去路旁的杂货店买汽水,我把我的汽水给她喝。只问,明天还来不来。她也不说话,看着我笑,眼睛澄澈明亮,我也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好像传了很远。
那是爸爸去世后我第一次笑。
3
那天晚上,我激动得睡不着觉,手里捏着汽水盖子,期望快点天亮。
天一亮,我就跑到公园去,坐在秋千上,期待着那夏穿着玫红色的裙子向我走来。
我从天亮等到天黑,公园里只有繁星闪烁,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仿佛就像一场梦,离别和开始是那样猝不及防。我是多么希望她一直陪着我,可她就那样不见了。
就像那天早上,爸爸还抱着我说要带我去吃冰淇淋,可是再也没有回来。
我变得更加寡言,不再期待也不想与人交流,妈妈却也无暇顾及我。
时间就这样流逝着,十五岁那年我以每门接近满分的成绩,进入省重点高中。
妈妈拿到成绩单后,带我去喝奶茶。出门前她特地涂了口红,我好像都忘记了她涂口红的样子。
看着杯子里那些近乎浑浊的液体,我总是感到莫名的心安。
妈妈说:“凉夏,你的目标是北大金融系,这是全省前五名才有的希望。你应该知道生活不容我们放纵,你要明白自己的方向”。
我看着她,近十年的单亲生活,时间重新构建了她的世界,清洁分明却也简单粗暴。
生活就是这样,一直不由自主地裹挟每个人前行。而我们已经是密不可分的一体,我必须要和她携手前行,共同面对生活给我们的一切。
我一言不发,不停地搅拌着杯子里的奶茶。
4
在一个清朗的午后,那夏出现在我的班级。她穿着玫红色的连衣裙,脚下是一双白球鞋。
夏日阳光清脆,她在黑板上有力地写下“那夏”。
长长的麻花辫,她一笑,眼睛里有那种清澈的光,一如年少时的模样。
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虽然那年我只有五岁。确认过眼神的人,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但她不记得我,她又怎么会记得我。
在一个班,我们却少有交集。她打着夸张的耳洞,在脖子后纹一株仙人掌,玫红色与青色交映。
她逃课上网睡觉,涂着深色的口红,喜欢在栏杆处抽烟,被呛到时夸张地大笑,似乎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其实我也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冷僻不爱和人说话,永远在一个角落里,只有那永远的第一名,才让大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五岁那年,我以为我遇见了光。十五岁那年,我才知道我遇见的是我自己。
我知道那夏每天放学后会去一个酒吧唱歌,我也知道她和奶奶住在一起,我更知道她每个周末会去市图书馆坐一天。
是的,我跟踪她。我想要参与她的生活,成为她生命里的一部分。就像那年我生命里无法抹去的那抹玫红色。
于是我每个周末也去图书馆,然后我们彼此认识熟悉。很多偶然的遇见,其实是一方苦心积虑地刻意欢喜。
我们共同喜欢上一个手法优美而阴郁的作家,彼此不停地讨论着小说里那些孤独的少年。
傍晚回去的路上,我们会去我最喜欢的奶茶店喝饮料,她总是点拿铁,她说她喜欢这种苦甜相交的感觉。
看着那夏的侧脸,眼睛扑闪,手里的奶茶微热,我感觉自己在梦里。
5
有时候那夏会到我的家里来,虽然大家说她不是一个好女孩,但我妈总是不在家。
每次来,她都会带一束满天星给我,有时是蓝色又有时是粉色,我知道她是在街口那个孤苦无依的老婆婆那里买的。
我们一起趴在床上读《百科大全》,她喜欢各种各样的花,尤其是满天星和那些深山里的蕨类植物。
每当看到那些新事物,她的眼睛里泛着光。就像清晨从森林里跑来的小鹿,干净充满生命力,带着破晓特有的光亮。
这些是我没有的,我总是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疲倦的脸,像是与世界抗争后残留的无可奈何。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我们看着彼此的脸。
她总是问我“你未来想要去哪里”?
我吐出几个字:“北大金融系”。
她摸着我的脸:“那只是一个目标,和你并没有关系”。
她的手很凉,我看着她“那你呢”?
她的眼睛看像窗外,窗外的藤曼蜿蜒,绿得向一个庄严的盛会。
“我要去很多个城市,遇见很多人,看很多风景,然后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开一家名叫“我喜欢你”的花店,然后老去”。
我笑了:“那我要在旁边开一家叫“天知道我喜欢你”的奶茶店,里面放满满天星,然后和你一起老去”。
我们彼此大笑起来,她突然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满天星吗?满天星就像闪烁的星辰,所有的梦想都被星星指引,而属于我们的那颗星星住着我们最熟悉的人”。
我知道每颗属于我们的星星住着我们最熟悉的人!
6
那夏说属于她的星星上住着她的妈妈,我一直想问她记不记得五岁那年的那个午后,却也没有开口。
我知道那天对她意味着什么,只有经历过同样痛苦的人才能感同身受。
她的爸爸和妈妈离婚,妈妈把她送到奶奶家。回去的路上,出车祸去世。爸爸又把她带走,然后是继母,新的妹妹,再次被送回奶奶家。
她觉得她的一生都是被抛弃的过程,被妈妈抛弃,被爸爸向垃圾一样扔来扔去。
我总是问“她们对你好吗”?明知道答案,我却固执地问,希望得到不一样的东西。
她说:“当然很好,但是那种疏离的好,把你排除在外的好,让你知道你不属于这个家的好”。
看着她吐出的烟雾,我不知道说什么。
有一天在图书馆,那夏带来了一个男生。
她似乎很高兴:凉夏,这是我男朋友。
我知道他,他是那夏工作酒吧里的主唱。他背着大大的吉他,刘海遮住半张脸。在他的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一些腐乱的气息。
这样颓废的男生,并不适合那夏,我知道她适合什么样的人。
我看着他们,没有说话,她问:“你不替我高兴吗?我们过两天还要一起去大理呢”。
我头也不回的走掉,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以前我们玩得太晚的时候,我就会让那夏睡在我的房间。半夜惊醒的时候,听着那夏的呼吸声,我感觉心里有些东西在慢慢愈合。
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巨大的伤口,带着弥乱的气息,但那夏是可以让它愈合的人,我们是这个世界不能分开的人,她怎么能走掉呢!
每个人都是带着伤口的半圆,终其一生在寻找着能让自己完整的另一半。
7
我把她带到那个男生的出租屋里,床上是另一个女生。
可她还是走了,走的时候对我说:“其实我们都不属于这里”。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五岁那年不见后,音讯全无。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生活,沉默的人即使被雷劈了一半,也可以一声不吭的活下去。
高考,大学,参加工作,我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只是午夜梦醒,我总是听见她的呼吸声,一起一伏,提醒我曾经的人和事。
我背起相机,随着火车去往不同的城市,遇见不同的人,有时听听他们的故事,有时也讲讲那个满天星的故事。
8
这个奶茶店,是我走过这么多城市里最独特的存在,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这种巧合。
我问那个女孩:“为什么要在店里放这么多满天星”?
她给我端了一杯拿铁“这是那夏姐要求的,这个店本来是她的,她转让给我了”。
拿铁有些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她呢”?
“她呀!她说要去找一个女孩,看她过得好不好”。
口里慢慢变甜,看着满屋子的满天星,我想那个女孩曾经对着漫天星辰说:“所有的梦想都被星星指引,每颗属于我们的星星上都住着一个熟悉的人”!
《第三十六个故事》里说:在一座空荡的城市里,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位画家,他觉得城市太寂寞了,于是就画了一个女孩,把她剪了下来,随风来到城市。
一个人坐地铁,一个人喝着Espresso.画家觉得女孩太孤单了,就又画了一个男孩,也让随风飘走,但是男孩走的是另一个方向,他也开始一个人坐地铁,一个人喝Espresso,故事就是这样开始的。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不同的两个面,直到最后我才知道,我们是相似的人。
而我会在这里,一直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