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家侄子浩然打电话说,滩里蚂蟥场倒闭了,所租的一百亩柳行地已经复耕,等各家人齐了重新丈量一下,不能耽误了种麦子……。
蚂蟥场?柳行地?……一语道破梦中人!我忽然记得自己还有这么几亩责任田!这四亩远离家园的河滩地,又多少年离开了我的视野、离开了我的挂牵?是啊!自从托给邻居耕种、后被蚂蟥场征用以来,我真的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了,他如一个弃儿,被可怜地推给别人家,现在忽然提及他,竟是那么亲切和温暖,一时间,那被犁铧翻起的黝黑的泥土;拧着劲儿长绿得发黑的玉米苗儿,还有那清晨笼罩的雾霭,倏忽升天的云雀……所有遥远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
“柳行地”,处在黄河大坝和生产堤之间,是一处东西走向低洼的长条耕地,其形成原因,要追溯到很多年前,大坝在此决口,滔滔黄河水冲刷成河道。据老一代讲,最先,水盛时,从这里到孟岗大堤天然文岩渠处,有艄公在河道撑槁行船呢。虽然此后黄河多次泛滥撇下泥沙把这片耕地淤高了不少,但这里仍是一个漫洼儿,庄稼年年内涝,收成特别不好。勤劳聪明的乡亲们想出办法,栽上喜水耐淹的细柳,夏季取下柔韧的枝条,巧手编成簸箕、笆斗和篮子,到集市上卖了钱贴补家用,也算有个小小的收入……这就是“柳行地”名字的来历。
后来,责任田到户,这些柳树被连根拔起,逐渐消失殆尽,成为一个大漫坡状的大片耕地。
童年在柳行地扯过猪草,剜过野菜,这里曾撒下小伙伴们天真无邪的欢声笑语……但无忧无虑的童年生活毕竟是短暂的,年龄渐长的我慢慢体会到了父母种地的艰辛,特别是柳行地——太难耕种了!究其原因,两个字:内涝——
每到秋季,几场透雨过后,眼见着可人的玉米苗儿喝饱了水,揪着一般向上长,可是,最怕的也是这叫人爱叫人恨的泛滥成灾的雨水,别家高处玉米站成列列整齐的哨兵,柳行地呢?开始积水成河了,试想,在过膝的水中浸泡十天半月,有什么样耐涝的庄稼能够顽强地生存下去呢?…
眼睁睁地看着庄稼绝收,不说花费的精力和汗水,种子化肥耕地播种的花费,全部打了水漂……好多次看见母亲伤心地抹眼泪,父亲闷头抽烟地叹气…
即使这样,我们对土地的挚爱不减,我亲爱的父辈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这块儿热土上播种着热切的希望。
有时遇到好一点的年景,雨季来得较晚,玉米成熟了,地里却也积满了雨水,这时候,家家户户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捞玉米”运动,我那亲爱淳朴的父老乡亲,用最大的力量,拼了命收获着微薄的希望,付出和收获严重成反比也在所不辞!
那年秋季,我和妻子也加入了“捞玉米”的行列,我把一辆加重自行车的前后挡泥瓦全卸掉了,一辆车能载三袋剥下的玉米,在齐膝盖深的泥水里,我们推着拉着,跌跌撞撞地往返运载玉米。在冷水里泡时间长了,妻子落下了严重的妇科病,我到现在都不能原谅自己。
后来,有人想出了更省力的方法—— 柳行地北头有一条平时不起眼的浅浅的沟渠,直通村边的生产堤,此时,里面储着腿脖子深的水,有人把五、六袋玉米用绳子串在一起,顺沟渠拉着前进,这样的确省了不少力气。一时间,浅浅的沟渠里人来人往,拖着一连串袋子像蚂蚁搬家一样艰难而缓慢地跋涉。
最后一袋玉米被湿漉漉地捞上岸,天色已晚,正坐在堤坡上喘气休息,忽然,远处夜幕里传来母亲焦急的唤声——糟糕!光顾着干活,把辛劳的母亲忘在玉米地了!中间可是隔着那么深的一个水坑呢!况且母亲是平板足,最走不好泥泞水洼……我吓坏了,一边大声回应母亲,一边拿手电远远小心地引着她绕过水坑,最后往北走了几十米,找到一处浅水区,才顺利上了大堤,我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秋季玉米常被淹,麦季也好不了多少,往往玉米被淹之后,该种麦子了,柳行地水还没退尽,都过了正常播种的节气了,我们才能够勉强“拉利耧”。
这是一种特殊的播种方发——耕犁卸去锋利的犁铧,由人拉着在稀泥糊涂里“扑腾扑腾”耩麦子,一脚下去,淤泥达到大腿根,再一脚一脚拔出来,费劲儿得很呐!我家和临地金胜哥合作,他力气大,扶耧把儿,我们驾辕的驾辕,拉套的拉套,大伙儿一起边干活边说笑,却也不显得累。
其实,“拉利耧”播种收获并不大,往往每亩地要下五十斤靠上的麦种,可那些种子呢?密密麻麻地落在划出的湿泥上,有幸遇到雨天还好,种子依附着泥土,很快生根发芽,只要扎了根,再旱也能撑一阵子;可是一般情况下没那么幸运——天上太阳晒着,很快,许多种子被晒瘪,继而或腐烂,或硬结石化,只有不到五成的种子成活,长出的麦苗儿,稀稀疏疏地像婴儿头上的黄发。由于没有底肥,后期追肥也跟不上,麦穗长得像蝇头,收获季到了,别家大车小车欢声笑语往家拉麦子,我们有时连种子的投入都收不回来,更别说劳作的人工费了。
但我和我的亲人们依然年复一年地耕种着希望,即使劳而无获也在所不辞。我们心中有这样一个信念——只要播下种子,就有了希望。土地,是长庄稼的物件,荒芜了就可惜了。
后来由于离家较远、孩子小,自家又缺少农用机械,我家这四亩让我爱、又让我恨;给我希望,又让我失望的柳行地暂由堂哥耕种;再后来,一家养殖场租了柳行地共百十亩耕地,养起了蚂蟥,三年后,厂子倒闭,撤走前进行了复耕,就等着从新丈量分到各家了……
今天,忍不住发下手头工作,再去柳行地,希望捡拾那逝去的岁月和往事。到地头了,放眼望去,一百多亩土地已被推土机整理得平平整整,没有了大起大落的凸凹和高下不平。刚下过一场小雨,肥沃的黝黑泥土散发着特有的清香,好像在迫不及待地要求快快播下种子、马上就会萌发出绿油油的苗儿来,是啊!休耕好几年了,土地内里积聚了那么大的力量,急不可耐地要迸发出来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这是诗人艾青对他所挚爱的土地的深情告白,今天的我没有处在那个国家内忧外患的特殊时期,但我对土地的爱是朴素和直观的;电视连续剧《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许茂老汉跪在即将失去的土地前泣不成声:“你养活了我们全家,可你,啥子也没管我们要过……我今天,就给你磕个头吧……。”其实,对于土地的情结,不止局限于那个贫穷时代的老农民,人越老,对土地的依恋和爱越深,现在的我,已是知天命之年,这块失而复得的土地,诱发了我内心深处固有的对土地的爱与向往,我只想秉承“耕读世家”的祖训,拿工作之余的精力去好好耕耘,以恬淡的心情深入其中愉悦地劳作,不为年年丰收,只为享受那份付出即有回报的快活和恬淡,哪怕微不足道的收成。这不也是人生的一种积极、乐观、实现自我价值的活法吗?
长垣县芦岗乡中心学校 王文波
2018.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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