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由于出生在农村土坯房的土炕上,从呱呱坠地时起,就和土结下了不解之缘。先人们从远古走来,祖祖辈辈面朝黄土,土里刨食,土地是他们赖以生存和繁衍的温床,土地情结早已浸润在遗传基因之中。赤条条落在土上,赤条条满街疯跑的孩提时节,土街、土巷、茫茫原野的土色土香和土地滋养的五谷果蔬,一并牢牢地置根在童年的鲜活记忆里。
土地给了父兄坚强的脊梁和栗色的皮肤,他们细腰乍背,肌肉雄健,身无一丝赘肉,标准的人类形象;特别是赤膊时那八块轮廓清晰的腹肌,简直就是我心目中的雄性图腾!经年在阳光下与土地媾和,涌动的血脉与滴落的汗水渲染成一幅写意的长卷,从盘古到久远。
亲和土地的汉子,从与土地的亲和中获得了无穷的力量,且不说神奇的金字塔和不可思议的长城等世界奇迹是想像中什么样的人构筑的;骄阳之下的田间劳作你是否体验过?你插过秧吗?你割过稻吗?你锄过地吗?你出过河工吗?……如果你有过,就不难体会到,正是这些不辍的劳作才创造了人类历史,从女娲补天到登月!
六十年代末, 伟人有一句“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此地有“不想活去海河”的谚语。我到过海河工地,没有一台机械,加深拓宽河床,加高加固河堤,清一色的人工作业;远远望去黑压压、密麻麻如蚁群活动的人;近看,河工们个个只着一小裤头,一锨撅起二十斤土,土筐担,独轮车推,沿着三十度角的斜坡,把土运往堤顶。目睹这些近乎于赤条条的河工,我明白了称男人为“一条”汉子的原由。
亲和土地的女人,本就是土地。造物赋予她们阴柔之美;伴随着阳刚的激越高亢以阴柔的婉约舒缓,和弦出天地之间跌宕起伏的奏鸣曲;把愉悦和快感奉献给了人类的同时,书写了有字无字的人类进化史。亲和土地的女人不刻意塑身,臀之浑圆之美是为了繁衍,丰满的双乳哺育了整个人类;亲和土地的女人的韧性是如此的惊人!且不说临盆时的大开大合令人瞠目;有史以来人类生活的琐碎都被她们打理得井井有条。这琐碎说来简单,仔细盘点,有心人不难看出它的浩繁与层出不穷;女人的韧性与不辞劳苦融合在一起,被古圣先贤精准地定义为“上善若水”与“厚德载物”!
在农村被称为生产队的时代,我曾不止一次目睹过女人与男人一样在田间耕种锄耪,却在休息时为自家拾柴割草,收工时归家的土路上,会出现许多移动的柴草垛,而每堆柴草垛下面压着的,是一个个豐乳肥臀的女人,这幅生动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村庄里户户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在灶前煮饭的依然是这些女人!
1959年下半年开始的三年大饥荒(后来被定性为‘三年自然灾害‘),让我领教了什么叫挨饿,土地生出的粮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作为中学生的我们,终日饥肠辘辘。支农是好机会,麦收时吃生麦粒,大秋时啃生玉米,嚼生豆粒……,此地这三年并没有灾害,土地没有辜负勤劳的人们,奉献出的果实依旧韦硕,少不更事的我们弄不懂为什么丰收还了挨饿?看着满地的庄稼,我们真希望永远是秋天。
后来政策松动了,允许人们开小片的荒种地了。母亲没有熬过1959年的冬天,已成孤儿的我开了一小片又一小片的荒地,种玉米、种黑豆……土地奉献出果实,使我能吃上纯粮的馍馍。亲!故乡的热土!让我熬过了这场灾难。然而没能挽住母亲的遗憾和对母亲的思念却萦绕在心头很长一段时间。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我的两个娃相继出生在县城,虽离土地不远却生疏了土地。为让她们亲近土地,从学前时开始每到农忙时我都送她们到农村的姑姑家去“体验“生活。她们却也乐得去,用好奇的眼睛看路旁的野花、绿草、金黄的麦穗;惊异的发现花生、土豆、红薯是从土里刨出来的,玉米是长在绿色的秸杆上的……然而我发现所谓“体验“简直就是添乱,农忙中姑姑还要分一份心去关照她们,只好接她们回家。路上二女儿认真地对我说:“爸爸,你也刻个戳吧。”我问:“刻戳有什么用?”她说:“姑姑家有个戳,放在大队的桌上排队就可以分东西,西瓜啦、西红柿啦、花生啦、还有玉米啦,好多好多东西。”乖乖!这就是“体验”生活的心得。我意识到她们注定是要脱离乡土的一代,其实那应该是从我开始的。
1985年大女儿考入二中高中,不是重点校,学生清一色非农业;1986年二女儿考入一中高中。一中是县市重点,全县招生,学生多一半是农村娃。两校对比反差强烈:二中的特点突出一个“洋”字,学生新潮,服饰紧跟流行时尚,校内一排排 簇新的山地车、时装车色彩缤纷,俨然一个时尚自行车车展会;一中却透着一股“土”气,学生服装土、发型土,打扮土头土脑,一言以蔽之:“土”是一中的主旋律。然而恰恰是这从乡野带来的土气,无声的凝聚成一种沉稳的学风,它不事张扬,埋头苦读,一如躬耕于田亩的父母,辛勤、坚韌、顽強。
这种扎实而沉稳的“土“气,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周边“非农业”同学 。二女儿自上一中后学习踏实多了,生活上也懂得知足了,“又是米饭!”之类的埋怨之词渐渐少了。在家每每提起农村同学感慨良多:“妈妈,有些同学一个星期很少去学校食堂吃,自己带来的饽饽、咸菜炒黄豆能吃到星期三……”周末还时常带家来三两同学让她妈妈做些好饭招待。
一中高考升学率为百分之九十八九,农村来的同学几乎百分之百。这些来自乡土的农村娃深知父兄侍弄土地的艰辛,也正因为此,他们坚定的通过考学这条道路,挣脱土地,悲凉的与父兄相悖而行,走进喧嚣的城市,融入主流社会。
城市在急剧的扩张,大片的土地被沥青、水泥、大理石钙化了,鳞次栉比的钢筋混凝土建筑深深的戳进土地,又从地底窜出直插云天,傲视着曾经染满绿色的土地;一个个占地达六七十公顷却不收一粒粮的高尔夫球场,在无法遏制的争相圈建。一些数典忘祖的“上流”之辈,优雅地挥动球杆,得意的抽打着祖宗的脊梁;资本的狼眼射出幽幽的绿光,贪婪的盯牢土地;公权的财政视土地为奁内细软,典当挥霍,土地成了一些利欲熏心名利场上的角斗士们砧板上的鱼肉,肆意宰割……被钙化了的土地饥渴而呼吸衰竭;沥青、水泥、大理石、逞强似的吸足白日的阳光,傍晚争相喷射出灼热的能量,炙烤着城镇化了的空间;自作聪明的人类用冷气清凉着自己,却把潮热撒向室外的四面八方。“热岛效应”!,大自然向人类发出第一个警戒信号!
我出生的村庄消失了,没有留下旧日的些微地标。儿时的村庄,京津公路贴村而过,村北路旁立着花岗岩制的里程碑,碑上赫然刻着红漆染就的100公里字样,“100”这圆满而吉利的数字令人印象深刻,因此便成了我们村里人心目中最显眼的地标,如今也随着京津公路的不断拓宽而消失了。幸好还有京山铁路和京津公路在村北的交叉点尚存,成了原住民凭吊消失了的村庄的唯一坐标。村庄和土地都变成了楼群小区。临近的四五个村庄全无了踪影,失去村庄和土地的人们都聚集在一个小区内,腾出的土地空旷而辽远,静静的躺在那里,等待着被重新安排。我们家族的祖莹1967年被平为耕地,每年清明祭祖也只能在那块长着麦苗的土地上做些祭拜,而今那方土地也已成为一个华丽的别墅小区。
一切关于土地的美好记忆都已远去。沃土在被蚕食,土地在钙化,土壤在沙化、毒化、板结……我不禁仰天长叹,啊!土地啊土地,人类赖以生存的土地,哪里还有一方净土?!
我眷恋泥土,怀念儿时夏日土地上的庄稼散发出的清凉;夏夜,躺在庭院中草席上,仰望群星闪烁的夜空,身旁茵陈蒿绑成的火绳,清烟袅袅草香氤熏,伴随着庄稼拔节发出的嘎巴嘎巴声,听老人们讲述那久远的神话。
我喜欢人脚和牛车碾踏出的土路,看路旁的野花野草,高高低低的各色庄稼;我更喜欢泥土的河堤、河床,喜欢听河坡草丛里的青蛙受惊后跳进河水里扑通扑通的声音。更怀念那在河水里嬉戏,钻出水面后唱着童谣赤条条跑干的童年。
待此身不再通体光洁,赤条条不再,衣冠裹縛着我走进人类文明,人类从蛮荒走上“工业文明”的不归之路,而这“文明”必将裹挟着人类最终同归于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