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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是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吗?无论他如何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却始终是追不上人心么……?
分明身上还穿着铠甲,但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空虚过,仿佛玄冰四散崩落,于虚空中升华无踪;又仿佛一株孤独的竹树,为风霜剥去了外层的竹皮,徒余劲节,为寒风吹彻。
他仿佛迷失了自己一般,空落落地站在原地好半晌,直到一声充满童稚的呜咽,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呜……呜呜呜……”
他扭头凝视着那个正在哭泣的孩子,小小年纪,却已有温文若璞、宁静如璧的仪态,除却他与她的小宝贝陆景还有谁?
但此刻,这个还只有三岁的陆景,却哭得和泪人儿一般——显然,这个敏感多心的小宝贝,隐约发现了祖母与母亲的不对劲之处,找了个机会偷偷溜到窗口,却看见了母亲被一群官兵带走的一幕。
他试图想上前安抚,不料这只有三岁的男孩儿,却不停地躲避他试图轻轻抚摸脊背的手心;虽然哽咽得说不出话,但那稚嫩的眼神,却好像在倾诉着“父亲为什么不能阻止他们”的不满。
“……你以为父亲,就真得一点也没有想过吗?”
但这孩子却好似根本没听到一样,哭得越来越大声了——他真被这哭音弄得烦不胜烦,一时气结之下,居然“啪”一巴掌,猛然拍了下去。
“哭有什么用?!如果哭能有用,为父立刻就和你一起哭,”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来了这股狠劲,冲着只有三岁的陆景猛然喊到,“与其流那没有用处的泪珠,不如学好一身文韬武略,将来若有转机,亲手从那些坏人手中再救你母亲回来——或是让更多人的母亲和妻房,免于这样的无妄之灾!”
这三岁小孩儿虽然一直在啼哭,可毕竟不会丢了聪明颖悟的本性;这忽然被父亲狠狠一巴掌拍将下来,又听得这般有力的“训话”,居然一下就不哭了,硬是哽咽着,要支撑出一副坚强之态;他也终于有了机会,能轻轻揽住宝贝孩儿的肩头——可却已是欲哭无泪。
或许当真是倦了——他缓缓立起身来,可前行的方向,却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
“——别担心……为父只是小散一会儿,不会走失的。”
映在陆景清澈的眸瞳中的,却是仍旧年轻的父亲,迈着有些晃晃悠悠的方向,一步一步,有些摇晃地走着,挺拔如苍松的身影,最后消失在,陆氏庭院之后的树林之中。
天色,突然暗沉了。
……
“……这雨下这么大,你父亲却上哪儿去了?”屋堂之内,陆孙氏却正在与已经年满七岁的陆晏对着话,“一场秋雨一场寒,这雨可是深秋的雨,他本来就应该好好爱惜身子骨……”
“祖母,您不必太过担心的,“意态已稍见稳重的陆晏,正在帮翡翠色鹦鹉‘凤花台‘梳理着鸟毛,“也许父亲其实在屋里,只是把自己关在哪里没出——”
可陆晏清脆的童音还没说完话,却被一连串沉重的脚步声给打断了。
“啊——父亲!!!!!”
“啊——抗儿!!!!你都已经是快到而立之年的人了,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任性啊?”陆孙氏一见满身湿透、鬓发散乱的他,当真是重重吃了一惊,“你等等,母亲叫人为你拿个炭盆来——”
可陆孙氏却在看清他眼神的一瞬间怔住了——此刻那双墨玉般的眼珠,却是昏暗无光,没有半分素日的神采,反倒如同死物一般。
一时间,满屋子的人,都因为一家之主的异态而怔住了——最后居然还是那只能人言的大鹦鹉,忽然出口吟诗,打破了无比诡异的寂静。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接罢这句诗,他终于似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双眼轻轻一闭——便不知道之后的一切了。
……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在回忆的尾声,终于将发生的一切来龙去脉,与最慈爱的母亲吐尽的他,又是一阵虚弱无力,复软瘫在褥上,“母亲,在您看来,我……是不是,既愚笨又无能?我三番五次,困惑于选择;可己心之所向,又再三再四,与人之意相逆……可最后,却总是适得其反,甚至反累得他人,为我牺牲……”
他低头看着自己散乱的墨黑发线,身骨虽然虚弱,心中却涌起无尽的愧疚与自责——他本该保护孙和,偏生却不断拒绝孙和的好意,最终却也对自己的旧时之诺无能为力;他本想为父亲分忧,可谁知最后,是不是反倒加重了父亲的负担;他理应始终守护爱妻身侧,不料最终,反倒是爱妻,成全了他所谓的忠孝与坚守……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啊?!
“可你若不如此替人思虑、替人忧愁,又岂非更是无情?”
陆孙氏的声音并不高,但正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一点点的火花,却似乎温暖了、照亮了,他心头笼罩的寒夜——尽管脑袋依旧滞重无比,但他却还是猛力扬起头,定定凝视母亲褐色的眸子,恰如远游之船需要靠岸,他也想从母亲的眼神中,找到他一直想停驻的彼方。
“儿啊——一直以来,无数人诚心待你,甚至为你付出良多,其实并非是因为你,能为他们带来他们所求,”母亲的话,像温暖的甘霖,润泽着他枯渴已久的心田,“而是因为你的初心,始终能为他人,反复思量——世间许多事情,是人力所难左右;但你已经有所付出,已经进行了最好的取舍——旁人都会因此,感激你的用心良苦。”
“但是这世间,并非只有你一人,在独力承担着一切;你想要照顾别人,但别人亦不会忘记你——若是你不学会一并接受他人的给予与期待,人心与人心之间的温暖,亦不能相互而生了。”
“……也许,确是如您所言吧……”
他有些虚弱地点了点头,却分明是意下难平。
“得您相慰,儿心稍宽;但以如今之形势,并陆氏不能迎回弃妇之族规……母亲,此刻我只要一想及若筠,便是痛彻心扉,心如刀割——因为她,儿方明白挚爱一个人,仿佛连皮肉上都生了铠甲;可如今,这层铠甲却要被生生分割,着实是切肤之痛,而且……”
若说他是竹节,她便如其名,乃竹之美质也;竹劲如剑,有筠在侧,便如仗剑披甲,共御霜寒——剑与铠甲存在的意义,本都是为了保护心之所向;但如今,为了保护心中之所向,他却要用心中最锋利的剑刃,生生割开贴附在心头的铠甲。
“诶……天有不测,人有离合,某些风波总是难料——只是苦了你们这些好孩子,”陆孙氏也甚是感伤,显然也在为儿媳之事而悲,“但我儿,切莫又要多怪罪自己——其实,莫说旁人,即便是你父亲当年,亦有不能保护的人,不能求全的情……”
母亲居然会在此节,提起父亲的往事,这倒是有些出乎他意料——他想从母亲面上探知更多的究竟,但陆孙氏却似察觉到了他的疑惑,只轻轻一笑,如蜻蜓点水般略过了。
“有些经年往事,母亲非局中人,也只是略知一二——毕竟每个人都有不希望他人知道的秘密,以免伤情已过,又复伤己伤人……”
分明母亲已不复年轻,但他却依然能从母亲淡若山岚的忧愁中,看出春日之时,新绽云萝的柔美。
“我儿,若是实在心气郁结,或许不如将其放下——”
“——不,母亲。”
虽然依旧忍受着高烧带来的焦渴与沉滞,但他忽然猛地支撑身子坐将起来,乌黑的发线流淌在素白的衣衫上,若利剑之锋,刺破迷雾;寒星般的眼眸灿然生辉,却是将一腔心血,灼烧而成。
“母亲……于两难中抉择,固然痛苦;但正如母亲所言,若是我真得将一切都尽数弃却,那又将你们予我的温暖,置之何地?”
他的语速甚是缓慢,可一字一句,却带着寒铁剑锋般的坚决。
“固然,我失去了屏障,亦失了铠甲;但我手中,心中,剑犹未折——往者已远,来者犹可追,而剑刃,需要打磨淬炼,才能与远方争锋——自然,我也就没有抛下过去的理由。”
“果然是陆孙两家的好孩儿,江东之畔的好儿郎……”
他记不清楚已有多少年,没有再被母亲如此亲热地拢入怀中——纵使成人之后,人,也始终是需要一处停泊的港湾。
“你父亲昔日说过,不易初心,方得始终;只要最后留下的,是‘无悔’二字,纵使有遗恨,大约……也不全是可惜的了,”他虽看不太真切,但亦明白,母亲必然也和他一样百感交集,“谁都会有一时疑惑,但来日方长,终有一日,能将一切纠葛,释然看破的。”
既已云开月明,他本也没有别的要多谈了;可他忽然想起,暴雨将至之前,那三岁孩童的呜咽,立时又对母亲开了口。
“母亲,阿晏稳重,这场风波虽来得甚突然,但大约能扛得过去;但阿景年幼,自小又敏感,还要劳烦母亲,多多照料……”
“这个,母亲自然会替你——还有筠儿,好好照料他们两个;你千万莫要再忧心,先好好养病吧,”陆孙氏轻轻抚了抚他的发,这才缓缓扶他重新卧下,“凛冬既至,春日必也在不远处;山民常说,‘丰年瑞雪’,这场劫波之后,母亲毫不怀疑,你会携着更加丰沛的内心归来……”
不知是因为病还是累的缘故,他实在是不想再多说话了,便如幼小之时一般,任母亲帮他舒舒服服地整好了被褥,随即又是无边倦意袭来,转瞬又入梦乡。
在人世间这场繁华的梦里,他与任何人一样,都从不缺少执剑在手、历练真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