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阿根廷《人物》(Gente)
1975年7月31日
吕诗苑 译
一辆福特车摇摇晃晃地驶来,扬起几缕黄色轻尘,一个小时后才重归平静,接下来便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七月中旬,世界陷入一片昏迷状态。远方,湖泊静静等候着,像一块镶嵌在鲜绿色草地里的浅蓝宝石。但是,这里离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涅娃和道格坐在他们火红的小车里颠簸前行,搁在后座的柠檬水在保温瓶里晃来晃去,放在道格腿上的辣味烤火腿三明治在慢慢发酵。男孩和姑姑吸入灼热的空气,呼出更热的气息。
“吞火人,”道格拉斯说,“我简直是在吞火,要命,我真是恨不得马上跳进湖里!”
突然,前方路边出现了一个男人。
衬衫前襟开着,露出腰部以上古铜色的肌肤,他的发色似七月里成熟的小麦。灿烂的阳光下,他的双眼亮得像湛蓝色的火焰。他招招手,一副因高温而奄奄一息的样子。
涅娃踩下刹车,路面扬起喧嚣的尘土,遮住了视线,看不见那人。等到金色的尘土散去,他的眼睛像猫一样发出邪恶的亮黄色光芒,好像在挑衅这恶劣的天气与热风。
他盯着道格拉斯。
道格拉斯紧张地移开视线。
此人穿过一片高高的、因八周无雨而被烘烤得枯黄的草地一路走来,在草地间开辟出一条通向马路的小径。这条小径的另一头通向一片干涸的沼泽和河床,河床上空无一物,只剩被晒得发红的石头、油炸过似的岩石,还有就要热熔的沙子。
“见鬼,你居然停了!”那人生气地叫道。
“见鬼,我就是停了。”涅娃吼回去,“你要去哪儿?”
“待会儿再说。”男人像猫一样跳起来,坐进后座。“开车。它就要追上来啦!我是说太阳,当然啦!”他直指头顶。“快!不然我们都得疯!”
涅娃踩下油门。汽车离开碎石路,开到炽热的尘土路上。他们一路直行,除了时不时得避过巨石,或者偶尔撞上小石块。扬起的尘烟把这片土地分割成两半。喧嚣之上,男人在大叫:“开到七十、八十,见鬼,干脆开到九十吧!”
涅娃不满地扫了这暴君一眼,看这一眼能不能让后座的入侵者闭上嘴。他闭嘴了。
这当然就是道格对这头野兽的感觉。他不是搭便车的陌生人,不,他是一名入侵者。这个头发乱糟糟,身上散发着怪味的人,跳上这辆鲜红的汽车才两分钟,便成功地让天气、汽车、道格以及汗流浃背的高贵姑姑都对他厌烦起来。她弓身坐在驾驶盘前,让车穿过愈加猛烈的热浪和沙砾的冲击。
同时,后座的那个生物——他长着一头狮子鬃毛似的头发,一双嫩薄荷黄的眼睛——舔舔双唇,通过后视镜直直地盯着道格看。他眨了眨眼睛。道格想冲他眨回去,但不知道怎么的,眼皮就是合不起来。
“你有没有想过——”男人喊道。
“什么?”涅娃大声问。
“你有没有想过,”男人喊,身体前倾插进他们两人之间,“是这天气把你逼疯的,还是你本来就是个疯子?”
这出人意料的问题让他们在烤炉一般的天气里突然感到一丝冷意。
“我不太明白——”涅娃说。
“没有人会明白!”男人闻起来一股狮房的气味。他在两人之间上下挥动自己瘦弱的双臂,紧张地系上又解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那动作像是两团腋毛着了火。“今天这种天气像大祸临头。撒旦就是在这种日子诞生的,在一片像这样的荒野中,”那人说,“到处都是火焰烟雾,所有的东西都变得滚烫,根本没办法触摸,谁也不希望自己被别人碰到。”
他用肘部轻推了一下她的肘部,又同样推了一下那男孩。他们恨不得跳到一英里之外。
“看见了吧?”男人笑着说,“像今天这种天气,人们就会胡思乱想。这个夏天,不正像十七年蝉① 大肆回归之时?简单却大范围肆虐的瘟疫?”
“我不知道!”涅娃开得很快,盯着前方。
“就在这个夏天,大毁灭即将来临。我的脑子转得太快了,我的眼球很不舒服,脑袋都要裂了。我的思路连不起来,我就要爆炸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涅娃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道格屏住呼吸。
突然之间,他们感觉到一股寒意。这男人只是悠闲地躺在那儿说话,看着路两边绿得像一团火的树木,呼吸着打在车身上的厚重灼热的尘埃。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平稳而冷静地描述着他的人生:“是的,先生,世界比人们所认知的要丰富得多。既然能有十七年蝉,怎么就不能有十七年人呢?想过这个问题吗?”
“从来没有。”
也许我想过,道格想,他的嘴巴正像小老鼠一样动着。
“或者是二十四年人,甚至五十七年人?我是说,我们都习惯了人们成长、结婚、生子的这套模式,我们从来没有停下来想过,也许人还可以通过别的途径来到这世上。也许像蝉一样,谁知道呢,出现在盛夏某个炎热的日子里。”
“谁知道呢?”小老鼠再次出声。道格的嘴唇颤抖着。
“谁又敢说这世上没有遗传的恶魔呢?”男人说道,直直瞪着太阳,眼睛眨也不眨。
“什么恶魔?”涅娃问。
“遗传的恶魔,夫人。也就是说,骨子里的,一出生便是恶魔,长大以后是恶魔,死的时候也是恶魔,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改变。”
“哟!”道格拉斯说,“你是说有人生来就卑劣,并且一直如此?”
“你总结得很对,孩子。为什么不可以呢?既然存在那种公认的从生到死都像天使一样的人,那为什么不能有那种从一月到十二月贯穿三百六十五日都极端任性放肆的人呢?”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小老鼠说。
“想想,”男人说,“想想。”
他们想了五秒。
“接下来,”男人说,眯起一只眼看着五英里外清凉的湖水,另一只眼闭上,在黑暗中沉思这一箩筐的事实,“听着,这酷暑——我是说像这个月、这个星期、今天这种天气——会不会把臭脾气的魔鬼从淤泥河道里逼出来?他埋在淤泥里四十五年,像幼虫一样等候着破茧而出。他把自己晃醒,从热泥塘里爬出,来到这世界,说,‘我想我得吃一点儿夏天。’”
“这又怎么说?”
“我要吃掉夏天,一口吞掉它。看看那些树,不就是一顿晚餐?看看那些麦子,难道不是一场盛宴?那些路边的向日葵,天呐,是早餐。房顶上的沥青纸是午餐。还有那湖,就前头那个,我的神啊,那是餐酒,干了!”
“好吧,我口渴了。”道格说。
“口渴?见鬼,孩子,描述这种状态,‘口渴’连边都不沾。细想一下,一个人在热泥塘里等了三十年终于出生了,却要在同一天死去!口渴!神啊!你可真够无知的。”
“好吧。”道格说。
“不仅口渴,而且饥饿,饥饿。看看周围。他不仅要吃光树木,吃掉路边艳丽的花朵,接着还要吃燥热得不断喘气的狗。这儿有一只,那儿有另一只!还有全国所有猫。那有两只,刚刚经过三只!那种贪吃的快乐变得⋯⋯为什么不呢,我跟你们说,他接着就开始想吃人,吓到你了吧?我是说——人!煎的、煮的、焖的,或者还带着血丝生吃。阳光下晒干的美人、老人、年轻人。老妇人的帽子,然后是帽子下的老妇人,接着是年轻女人的围巾、年轻女人,接着是小男孩的泳裤、小男孩、手肘、脚踝、耳朵、脚趾,还有眉毛!眉毛,天啊,男人、女人、男孩、女士们、狗,满满一张菜单,把牙磨尖了,舔舔嘴唇,晚宴马上开始!”
“慢着!”
不是我在叫,道格想。我什么也没说。
“等等!”
是涅娃。
他看见姑姑站起来,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嘣!她的鞋跟落到地面上。
车停下了。涅娃打开车门,指着外面大叫,嘴开开合合,一只手伸过去抓住男人的衬衫,扯破了。
“出去!滚出去!”
“在这儿,夫人?”男人震惊地问。
“就在这儿,下车,出去,出去!”
“但是,夫人⋯⋯”
“下车,不然你完了,死定了!”涅娃大声喊起来。“后备厢里有《圣经》,方向盘下面有一把手枪,里面有一颗银子弹。座位下还有一盒十字架!轮轴上黏着一支木桩,还有一把锤子!化油器里装着圣水,是今天一早在路上三间教堂祈祷过的:马太天主教堂、青城浸礼会教堂,还有锡安城圣公会。这样出来的蒸汽足以杀死你。来自芝加哥的尊敬的凯利主教就跟在我们后面一英里,一分钟后就能到达。湖那边是密尔沃基的鲁尼神父。还有道格,道格的后口袋里装着一根乌头草,还有两大块毒参茄。出去!出去!出去!”
“搞什么,夫人,”男人叫起来,“我已经下车了!”
男人落到地上,翻了几个滚。涅娃砰一声关上车门,开走了。
男人爬起来大叫:“你这个疯子!你一定是疯了!疯了!疯了!”
“我是疯子?我疯了?”涅娃轻蔑地笑起来,“好家伙!”
“疯子⋯⋯疯了⋯⋯”声音渐远。
道格拉斯回头看去,只见男人挥动拳头,扯开上衣扔到沙石路上,跺着赤裸的双脚,扬起大团大团的白色热尘。
小车加速冲出,疾驰而去。姑姑紧紧握住方向盘不放,直到那个满头大汗说个不停的男人消失在阳光普照的草地间,消失在火热的空气中。最后,道格呼了一口气:“涅娃姑姑,我从来没听过你那样说话。”
“以后也不会再听到,道格。”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没一句是真的。”
“你撒谎了,我是说,你撒谎了?”
“我是撒谎了。”涅娃眨眨眼,“那你觉得他有没有撒谎呢?”
“我不知道。”
“有时候只能用谎言来破解另一个谎言,道格。至少这一次是这样。不要把它变成一种习惯。”
“不会的,夫人。”他大笑起来,“再说一遍毒参茄什么的。说我口袋里有乌头草。说有一把装了银子弹的手枪,说呀。”
她又说了一遍。两人大笑起来。
他们一路大声说笑,坐在破破烂烂的小车里,开过坑坑洼洼的碎石路离去。她在说,他在听,挤眉弄眼地偷笑,偶尔赞扬几句。
他们一路大笑,直到穿上泳衣跳进水里。从水里上来时满脸笑意。
太阳在天空正中发出炽热的光芒,他们开心地用狗刨式玩了五分钟,然后才开始在清凉透骨的水里游起来。
黄昏时刻,太阳一下子就下山了,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他们这才意识到时间晚了,他们该回到那条孤独的路上,穿过漆黑的草地,经过那片空沼泽,回到镇上。
他们站在车旁,看着那条长长的路。
“回家的路上不会有事的。”
“不会的。”
“跳上车!”
涅娃像踩死狗一样踩上离合器,汽车扬长而去。他们在紫红色的树下飞驰,穿过紫罗兰色的山丘。
什么事也没有。
他们沿着一条宽阔简陋的碎石路前行,路面慢慢变成梅子的颜色,冷热空气交集的气味像紫丁香。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等待着。
什么事也没有。
涅娃开始哼起了曲子。路面空荡荡的。
但是,接下来就不再空荡了。
涅娃笑起来。道格拉斯眯眯眼,陪她一起笑起来。
有个小男孩等在路边,九岁左右的样子,穿着一套香草白的夏装,脚下是一双白鞋子,脖子上系着白领带,长着一张粉嫩干净的脸。他挥了挥手。
涅娃刹车。
“你们是去镇上吗?”男孩欢快地问道,“我迷路了。我们一群人来野餐,他们丢下我走了。看见你们真好,这里好阴森。”
“坐上来吧。”
男孩钻进车里,他们再次启动。男孩在后座坐定,道格和涅娃看了他一眼,一阵大笑,接着便安静了下来。
小男孩在他们后面静静地坐了好久,腰挺得直直的,穿着那身白色套装,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他们沿着这条空荡荡的路继续前进。天已经黑了,几颗星星出来了,风也变凉快了。
终于,男孩开口了,他说了些什么道格没听清,但他看见涅娃姑姑的身体僵直了,脸色变得和小男孩身上的夏装一样苍白。
“怎么了?”道格看了一眼后面,问道。
小男孩直直盯着他,眼睛都不眨,只有嘴巴像活物一般抽动着,似乎与他的脸不是一体的。
引擎熄火了,车子慢慢停下,再也不动。
道格看着涅娃不断踩下油门和离合器。但最重要的是,在无比沉寂的气氛中,他听见小男孩说:“你们俩有没有想过——”
男孩换了语气:“——这世上有所谓遗传的恶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