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Ghirmay是在唐小燕儿搬来的那个晚上,我下楼开门,被唐小燕儿整整一卡车的物品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就见一个瘦小的身影来来回回把车里的几十箱东西搬进了我们楼,搬完留他喝茶,他笑笑拒绝,跳上他画满涂鸦的卡车就走了。
昨天下午因为要购买一个二手的大衣柜,我再次联系了Ghirmay。这衣柜是唐小燕儿逛Facebook时帮我找到的,一眼就看上了,够大够简洁,前主人开价100欧。唐小燕儿发来指令说:60欧。我照做,对方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我被省了40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丝毫没去想为什么人家那么爽快就贱卖给我了。乐滋滋地联系了Ghirmay,告诉他时间地点,才3公里的距离,我觉得我和唐小燕儿自己就可以搞定安装,于是只预约了运输服务,Ghirmay出价25欧,我同意了。
直到昨天站在这衣柜面前,我才明白为什么人家要贱卖了。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五扇门的大衣柜,上下左右中间共16块门板,每一块都巨重无比,这还没算上内部的小搁板,没有搬运工根本就不可能搬走。布鲁塞尔移民众多,所以租房很普遍。不成文的规矩是离开时必须把房间恢复原状,一根头发丝都不能留,否则就面临高额的罚款。所以很多人都会提前将不需要带走的物品贱价处理掉,比国知名二手网站www.2ememain.be上每天都有无数人在送东西:因为相对于罚款,还是送了比较利人利己。
在前主人、前主人儿子和我三人合力之下,这个庞然大物终于被大卸16块,搬到了门口等着Ghirmay的到来。此时的我已经在盘算着如果请Ghirmay帮我搬到楼上再安装好的话应该付他多少钱。
正想着,就看见Ghirmay那涂鸦卡车奔了过来,他一面笑着对我招招手,一面勘查了周围的地形,找了个最近的空位停好车。我走过去跟他打完招呼,他就钻进了后车厢,忙着收拾里面的杂物给我的衣柜腾地方,里面真是啥都有:冰箱,床垫,毯子,落地灯,椅子……我问他这是不是前客人留下的东西,他咧嘴一笑:有的是,有些是要扔的,大部分是我自己的,因为我有时候就在车里睡了。他拍拍车厢说:这是个移动的家。
我们四个人一起把东西都搬上了车,为了防止门板被刮花,Ghirmay翻出了几床毯子,一层门板一层毯子地帮我包好。我跟前主人和她儿子道了别,Ghirmay从副驾这边上了车,指着方向盘跟我说,你开吧。然后看着我错愕的表情哈哈大笑,跳到主驾驶座说,快上来我们出发。
他三个星期前帮唐小燕儿搬的家,至今还记得我家的位置。这还是在他不用任何导航或地图软件的背景下。
我正在盘算怎么跟他开口请他多留一会儿帮我安装,他主动就提了:你们俩女孩子搞不定这衣柜吧?我赶忙点头:对啊对啊,你有时间帮帮我吗?他想了下说,我八点有事,但我们可以试试看。我看了下表,才六点,应该来得及吧。于是我放心了。
一会儿路过一家理发店,他说,你想进去理发吗?我又错愕了:不用啊。然后看着他那短得跟光头似的头顶说:我猜你也不需要的对吧?他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有个老头拍拍我这边的窗户,Ghirmay开了窗,用一种我没听过的语言(阿姆哈拉语?)跟他交流了几句,双方招手再见,我们也继续前行。他解释说这是他朋友,想让Ghirmay把他载到Etterbeek(布鲁塞尔一个区)去,“但我现在在工作啊,帮不了他”。
在之后的不到两公里的路程里,我们又偶遇了两位他的朋友。这频率有点儿太高,我不由得感概说:你的朋友真是遍布布鲁塞尔啊。他又是一阵大笑,继续开着大卡车在一众拥堵的小汽车里穿行,我俯视着周围,有些君临天下的感觉。
到了我家附近,他先绕了一圈,发现我家门口没有停车位了,而且因为是狭窄的单行道,也不能停车卸货。于是他又转了一圈,回到我们刚才路过的一个街角处,虽然要转个弯才是我家,但确实是离我家最近的停车位了。我不由得叹服:他貌似一直在跟我闲扯,实际上一直在细心观察四周。
开始搬东西,我莽撞地抓上一块门板就走,三十米的距离已经足够将我的手磨得通红。当我终于走到门口放下门板,Ghirmay看我在搓手,教我说,你可以试试这样。他把两只手提起来,晃动着手腕。我忍不住大笑,说你知道吗?在中国,每天早上都有无数老爷爷在公园里做这种甩手操。他严肃地说:那正说明这方法有益健康啊,我每天都做各种锻炼的,相信我。
于是我们俩就一起做着甩手操从我家又走回到他的涂鸦卡车。我又拿了一块门板,Ghirmay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跟我说,你等一下。他看了我的手势,跟我说:我觉得你可以把右手放在下面托着,左手放在这边扶着,这样就不会磨到手了。我试了试,果然。
后来唐小燕儿下班回来,我们三个人一起把所有东西都扛上了楼(当然大部分都是Ghirmay做的)。Ghirmay还从车里拿了一整套工具箱,他的车里真是应有尽有。
费了好大的劲,我们终于在八点多的时候把衣柜给装完了。我很内疚地问他:你不是八点有事吗?现在是不是来不及了?他说没关系,就是去一家店买个东西,明天再去也行。
既然不赶时间,我就赶紧准备吃的喝的让他休息一下。本来想请他品尝朋友带来的三鲜饺子,结果他竟然是素食者。他虽瘦小,却异常有力,又给我提供了一个反驳那些认为吃素会让人变得虚弱这种调调的有力证据。给他备了些素食,大家坐下来闲扯。
Ghirmay17岁时还在埃塞俄比亚,当时因为战争他需要服兵役。可是他并不愿意参加战争,于是就逃到了苏丹。他想去美国,可是没钱,于是他计划好偷渡。先学会了游泳,某天晚上他和同伴一起趁夜潜入了一艘货轮,在上面蛰伏了三天三夜,滴水未沾。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躲藏在木桶、卷起来的地毯等各种狭小的空间。苏丹的酷热几乎令人窒息。在第三天的时候,他感觉到船终于动了。于是当他揣测船已经离开岸边很远之后,他和同伴一起跑去找船长,求他收留他们。船上的人都被他们惊呆了,竟然隐藏了那么久没有被发现。鉴于无法返回,船长同意他们留下了。
在船上漂了两三个月,他们终于登陆了。他问船长这是哪里,船长说这里是比利时根特。他大惊:我以为这船是去美国的啊!然而也没有其他选择,他只好留了下来。
20年前的欧洲对于非法移民非常宽容,他很容易就留在了这里。我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从无到有地在一个无亲无故的地方扎稳根基,只知道他慢慢学习了法语,学习了电工,学习了驾驶,学习了运输……到现在拥有了自己的小卡车,有了自己辛苦却满足的事业。
“如果你当初从军的话,说不定已经是将军了呢”,我是真心这样说的。就这六个小时的相处里,他已经向我展示了他异于常人的记忆力、行动力、控制力和专业程度,甚至还有对他人的关心以及很难得的幽默感。他答曰:我有一次遇到一位军人,他说我如果在部队的话,一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谁说不是呢?
我看看包里只有一张50欧的纸币了,就跟他说:Ghirmay,虽然我们之前说好的是25欧,但是因为你今天花了那么长时间帮了我大忙,我一定要多付你一些钱,你觉得50欧可以吗?他讶异地看着我说:“不用啊,我们说好了25欧就是25欧,你不需要多付我一分钱”。“可是这样我会过意不去的,我以后可还要找你帮忙呢”。“所以你觉得我会因为这次多帮你了些忙下次就不帮你了吗?”他想了下,“那你就给我35欧吧。” “可是我没有零钱了,你就收着吧。”“没关系,我可以找给你。” 作为一个不会客气的人这样推来推去我都快词穷了,最后我说:“那就40。” 他又笑了,“好!”
人生第一次这么跟人讲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