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许你一个温暖的家

又是清明雨上,折菊寄到你身旁,把你最爱的歌来轻轻唱。  

      明媚的四月天总容易让人忽略这个有着涓涓心事的日子。清明放假前夕,我依旧在单位和家两点一线忙碌着,却已得知父亲早已独自前去奶奶的坟上祭扫。

      自奶奶去世至今已有两年时间,遗憾的是,从送葬直至这两年的扫墓我都未能出席。前者是因为当时我正怀有身孕,按照惯例不宜出席这类场合。后者又因为孩儿还小多有不便利,以至我在这样的日子里只能默默地缅怀。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奶奶的出现频率并不高。或许是因为从小由外婆带大的缘故,和奶奶的感情不算深。加之她向来说话嗓门大,一颦一笑自带威严,让人愈发不敢靠近,儿时的我看到她甚至会有些害怕。印象中奶奶总喜欢大声说话,笑声明亮而爽朗,责备起小辈们也是厉声训斥,让人不敢与之直视。据说年轻时的奶奶性格开朗,十分要强,爱管闲事且做事原则性强,与人吵架争执起来更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但凡提起她的名字,同事邻里间没有不心生敬畏的。   

      奶奶在四十岁那年死了丈夫。爷爷是突发脑溢血离世,父亲作为最小的儿子,当时也已有18岁,正在省城参军,其他的都已成家,因而最孤独最痛苦的莫过中年丧夫的奶奶。昨夜的枕边人今日却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几年后,奶奶拾起尊严、拾起要强的本性,在不顾孩子反对后毅然再嫁。我仍深刻记得奶奶曾对我说的话,我要嫁人的时候他们全部反对,可我还是嫁了。奶奶说起这事来一脸的坚定,笃定的眼神中传来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沉痛的丧偶之悲,对于刚成家正被幸福笼罩的孩子们来说自然是无从体会,又如何能自私地要求母亲独立一辈子,再能干再要强毕竟只是一个女子,也需要依靠。

      然而可悲的是,没有人能抵挡生命的自然规律,在历经了几番跌倒、抢救、再跌倒再抢救后,奶奶和爷爷被送进了养老院照顾。在国人眼中,尤其在小城市的国人看来,养老院等同于孤儿院。起初奶奶闹情绪,天天闹着要回家,时间久了,也就不再闹了。那时的奶奶,已经78岁,距离她和我说自己改嫁那会只过了两年。两年,对于一个老人的身体状态来说改变竟是那么大,大到让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进养老院以后,子女们每天轮番去看望,那里成了奶奶的新家,而奶奶的眼神中却不再有欣喜。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时那令人瞠目结舌的场景:这里的老人不是流着一米多长的口水,就是手一直在颤抖,或者眼神迷离看着谁都喊同一个名字。我有些于心不忍,只求赶紧离开这个阴冷的地方。虽然事实是,这里房间向阳,每天早晨有温暖的阳光从窗口洒进,有可亲的护士和医生每天来量血压,也有耐心的护工每日定点喂饭,更有清淡少油的健康饮食,可我却有一种由衷的失落,何况奶奶呢,她只是老了,她并不痴呆。

      两年后,爷爷走了。奶奶送走了她的第二任丈夫。彼时的奶奶在爷爷葬礼的酒席上,满眼噙着泪水却没有嚎啕大哭。她颤抖着嘴唇,在爷爷的孙女拉着她的手哭着叮嘱她保重时,牢牢地握住孙女的手,重复喃喃说道,你也保重。从此以后,奶奶又成了孤独的一个人,再无依靠也再无牵挂。

      其后两年,奶奶依旧在养老院安然度过,只是精神状态每况愈下。逢年过节家庭聚会,在我看来却是最伤感的事情。饭桌上欢声笑语,享尽天伦之乐,饭后却是孤独地回到冰冷的“家”。奶奶闷不作声,她不想回,而那时的她已经开始大小便失禁,随时都有可能把家里床单弄脏,大家都不愿意留她过夜,最终在孩子们不断的思想工作下,坐上豪车,回到那个不属于她的家。

      这期间我曾多次去过她的“家”。一条干净而宽敞的走廊被阳光普照着,老人们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惬意地休憩,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温暖而美好。有时还会有附近的大学生志愿者前来看望,不时传来一些关切的问候和含糊不清的感动。可唯独看不到奶奶的身影,她只一人躺在小房间里,目光呆滞。任凭电视里的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她却望着某处出神,手上戴着一块停止了转动的银表,倚靠在那,不言语。看见我喊她,便慈祥地笑笑,再没有了年少时令人望而生畏的样子。父亲每天都会过去,扶着她到走廊坐坐,陪她说话。而奶奶也依旧沉默不语。曾几何时,我那酷爱说话,声大如雷的奶奶已变得罕言寡语。或许老天爷比较公平,他为了让年轻时说了太多话的奶奶晚年清净,便不让她说话了吧。

      奶奶去世的前一年,身体健康更是大不如前。日渐消瘦的面容,持续下降的血红蛋白,堆积如山的白蛋白吊瓶以及显著下降的体重足以说明这不会是好事。父亲在当医生的女婿的建议下帮奶奶办理了住院手续,爱人凭借敏锐的职业洞察力,经过一层层的检验与排查最终得出了一张CT单检验结果:胃壁增厚,考虑胃癌。我听到这个消息,呆在原地无法动,一遍又一遍询问到“肯定吗?确信吗?”

    “当然单凭CD并不能确定,我的建议是做个胃镜,就一目了然。”爱人的职业习惯让他从不轻易下结论。

    “那就做胃镜吧,说不定没事呢,只是普通的营养不良。”天真的我认为,在医学发达的今天,即使真是胃癌,也未必判了死刑。

      当晚回家,我一直在父亲耳边唠叨,父亲只是低头抽烟不语。他们兄弟几个商量了一晚上,得出的结论是:放弃做胃镜,继续输营养液保守治疗,让她安然度过最后的时光。缘由是奶奶年事已高,定然经不住胃镜的痛苦,即使查出是胃癌也无法进行手术,不如免了这一难就此适应自然规律便是。

      爱人艰难地接受并尊重他们的决定,只得不再坚持,不久便让奶奶出院回“家”。而事后他不止一次痛心又强压不满地对我说道:“八十岁做胃镜怎么了?我科里还有九十多岁做胃镜确诊胃癌吃药的,人家现在还活着呢,怎么能就这样让她去呢?何况你奶奶从未说过痛,也许只是癌症早期,有什么不能治的呢?”

      这一字一句像针一样,扎的我心里疼。我更宁愿听到他说,即使查出胃癌也无济于事,说不定手术的风险会让你奶奶更早离世。我多么希望得到的是这个答案,至少我心里会觉得奶奶还算幸运,不至于在黄泉下怪罪她的孩子们。

      回“家”后的奶奶,度过了半年平静的生活,我在每次去看她,她依然躺在房间睡觉,见我来,依旧慈祥地微笑。我总时不时问她“哪会不舒服?肚子疼不疼?”不明真相的奶奶都摇摇头,然后伸出手拍拍我,手上的表碰到我的手心,一阵冰凉。我拿起她的手,已是皮包骨头,那表依旧停在某个点,没有转动。我看着她瘦弱的身躯,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强颜欢笑道:“吃好睡好,活到一百岁。”奶奶无力地摇了摇头,轻轻地说道“活那么久干嘛,不想活这么久。”涣散无光的眼神中没有对生的眷恋,她疲倦地闭上眼睛,静静地睡去。

      第二年的正月,在我们满堂的儿孙陪她过了最后一个年,从那时起奶奶的生命开始走向尾声。听护工说,她经常整夜整夜地不睡,据说是全身疼痛。大半夜的经常拿着她手中的表去敲身边的氧气瓶,叮叮咚咚扰的人无法入眠。护工常常向前来探望的父亲和伯父们抱怨,言语中满是对奶奶的嫌弃与厌恶,而父亲总是好言好语相劝,耐心地听着她细数奶奶的总总罪状。我看了看奶奶的隔壁床,不知何时已经空了,大概也已回家接受死神的来临,而奶奶在一旁,没有丝毫紧张恐惧的神色,只是像个小孩,正低头玩弄着手表,目光依旧呆滞。

    悲哉!想奶奶年轻时多么厉害的一个人物,老来竟是这番光景,让人不禁失声痛哭。

      三个月后,日薄西山的奶奶被接回了她梦寐以求的家。几个儿子不停在耳边喊着“妈,回来了,你看这是你的房间。”而奶奶却已神智不清,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我当时怀着身孕,不宜久留,只是匆匆看了一眼,我却记住了她苍白杂乱的头发,疲倦无力的双眼,和那微弱的时刻都要消失的呼吸。病入膏肓的奶奶此时连一口水都咽不下了,喂什么都往外吐,终于在活活历经了十四天的饥饿后,咽下了她此生的最后一口气,走的时候四个儿子陪在身边。

      奶奶的灵堂设的很简单,去祭拜的那天,我没有哭。自她从医院回家的那一天起,我的心中已经无数遍设想过这个场面,早已哭了个遍,真正这一天来临时,反不觉得悲痛了。我插上香,默默地许愿:奶奶,只愿天堂还你一个家,让你从此再无病痛与孤单。

      奶奶走后我时而会梦见她,可近一年来,她已不再出现在我的梦中,或许她过得很快乐,忘记托梦,亦或许她不愿意向任何人托梦了吧。

      她的那个“家”,就在我单位新址的附近,每天上下班都会路过。医院的门前的车子络绎不绝,前来看望老人的子女从未减少,可是里面却再没有了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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