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过生日，见到老家来祝寿的表弟燕新。我有些急迫地问：“燕新表弟，村子中央那棵老柳树可还在，老柳树下的古井呢？怎么样了？”

燕新对着我的灵魂三问，慢慢地摇摇头说：“姐，老柳树早就阀了，古井村民们看着碍事，也早已添平了，围着古井边的石头台也拆除了！”

听罢怅然，我久久不能言语。

老家那棵老柳树，坐落在村子中央。以老柳树为轴心，向东、东南、南、西、西北、北分别延伸六条小路。村子东西通达，南北畅通。依地里位置划分，村子分为前队、后队、东队。

我家在前队。刚上学的时候，每天经过老柳树，我都站在老柳树下看悠悠古井，在古井旁边等后街的崔桂香一起上学。

老柳树很粗，两三个小伙子依次手拉手，都抱不过来，古井幽深，趴在井沿，一眼望不到底。

不知道是先有老柳树，还是先有古井。

我问母亲，母亲说她小时候，就有古井，就有老柳树，要说先有哪个，她也不知道，也许先人挖了一口古井，怕古井寂寞，顺手栽了一棵柳，这样的情形，似乎很合乎逻辑，听起来入情入理。

古井是全村人的古井，老柳是全村的老柳。曾经古井上咿呀呀的辘轳，打上甘甜的井水，养活一村子的男女老少。微风徐徐，老柳依依，是村子最美的风景。

云在空中飘累了，就停在树梢歇歇脚，风儿跑累了，就和古井说说话，古井发出“呜呜呀呀”的回应。

老柳树，古井，是我上下学的小驿站。

我们在老柳树下做游戏，捉迷藏，等小伙伴，但是母亲告诫我说，不要趴在井沿照镜子，古井里有妖精，专门捉小孩子。于是我好奇着古井的神秘。

老柳树上安装着一个大喇叭，村子里有什么重大事情，大队书记的声音通过老柳，通过大喇叭，会响彻村庄的角角落落。

中午歇晌了，晚上收工了，男人会在老柳树下下象棋，吸老旱烟，坐在石头台上侃大山。女人会在树下纳鞋底，做针线活，拉呱，小孩子围着老柳树疯跑，做游戏。

老柳树，古井，是全村的信息站，哪家媳妇儿和婆婆吵架了，哪家男人打老婆了，甚至哪家小孩子爱尿床，都会通过老柳，通过古井，传播得人尽皆知。

农闲时，老柳树下会搭戏台，唱二人转，唱皮影戏，看露天电影。

记得那时候，冬天的夜晚，我会早早地搬上小板凳，到老柳树下占地方，然后搀着我小脚奶奶，听咿咿呀呀的皮影戏，直到深夜，皮影戏杀台了，才不舍地离开。第二天夜晚，依然如故。

那些年，每年冬天都有十几个夜晚，我搀着奶奶往返于家和老柳树之间。

乡村的夜，因为有了老柳树和古井，给寂寥的乡村增添了些许生机和活力。

如今，老柳树被阀了，古井被添平了。忽然觉得心的一角坍塌了。

燕新看出我神色郁郁，说：“姐，老柳树和古井的原址，修成小广场了，晚上有好多人去跳广场舞，还修了乡村大舞台，可以唱卡拉OK，表演个节目啥的，姐，这算不算换新颜？”

我不敢苟同，语带嘲讽地说：“进忖的石头桥，该不会也修了铁架桥吧？”

“姐呀，你真是太久没有回家了，哪里还有小河，只剩一些鹅卵石了。”

我的心蓦地一沉，神思有些恍惚了。

我们村西头，横跨一条小河。河宽二丈余。流水淙淙，水河清清。立于河边，你会看到自己的倒影清晰可见，看水里鱼儿自由自在的摆尾。轻轻弯下腰，浅水区摸上一把，竟然一下子摸到小虾儿在手里惊惶的蠕动。偶尔，有鸟儿轻轻掠过水面，惊起一片涟漪，慢慢地扩散开去，波纹一点一点消失不见。

望着小河中那一块儿一块，每隔尺余的石头桥。小小的我常常望而却步。一次，三舅一个咯吱窝夹着我，一个咯吱窝夹着小新，摇摇晃晃过桥，我在三舅咯吱窝向下看，看着自己和蓝天白云的倒影，“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忽然好想自己就是小河里的一条自由自在的游鱼，那感觉真好！还有一次，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自己过石头桥，东倒西歪，惊慌失措，喝醉的汉子般，不禁失声尖叫。最后还是跌进冰凉的水中，成了小落汤鸡。

小河的两岸，是树木，叮叮咚咚的小河，郁郁葱葱的树林，成就了古老村落的优雅美丽。

树林里草儿嫩嫩的，成了羊倌放牧羊群的好去处。羊儿在林子里吃草，渴啦就去小河边喝水，羊倌悠地扬起鞭子，“啪啪”作响，高兴了，高歌一曲，歌声婉转动听，漾荡在蓝天白云小河绿草间。

我常常和小伙伴在河边嬉戏，打水仗，用小手挖沙子，筑一个小院墙，把水引进来，捉小鱼儿小虾玩。去河边的林子里采蘑菇，累了就坐在河边，看自己的倒影，这是我极喜欢的。

河边常常有村子里的妇人洗衣服，她们三五相约，“邦邦”的敲击衣服声，互相打闹声，潺潺流水声，交织成一曲美妙的旋律。

“从前的脚步好慢，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要走一天的时间，从前的日子很慢 很暖，裹在淡淡的烟火里，日日年年”，我家乡的小河，就那样慢慢的，在那里很慢很暖。

燕新说小河两岸的树木，砍掉了，小河里裸露出河的眼泪，大大小小的鹅卵石。

我故乡的小河，消失不见了。

我心有不甘，抬头对着燕新说，“你该不会说，我们村子里的学校也拆了吧？”

“姐你真说对了，村里的学校虽然没拆，但承包给别人做养鸡场了。”

“孩子不上学了？”

“上学啊，乡里成立了中心小学，几十里，上百里的孩子都得去那上学。”

“孩子太小，没办法住校，有的家搬到中心小学附近买房租房，条件差不多的搬城里买房，租房。也有的家骑着摩托车来回接送孩子。”

我哑然了，怎么现在农村条件好了，孩子上学倒是困难了呢？

燕新看出了我的疑问，对我说“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村里学龄儿童少了，都不够办一个班的。我们村学校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村子里年轻人少了，大多数都去城里打工了。剩下的几乎都是老弱病残。”燕新喃喃地说。

“没有人种地了吗？”我满腹疑问。

“好地让人承包了，许多山坡地撂荒了。”燕新说。

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想起小时候，邻地的两家因为一垄地沟争得面红耳赤，大打出手。现在根本不可能了吧，新式农民根本不爱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以后“寸土必争”这个词是不是也会消失呢？

坐在椅子上，我久久没有说话，根本也没了再问话的兴趣。离开家乡，离开我的小村太久了，我的家乡，我的小村，早已脱离我的视线，长成了另一副完全陌生的样子，我完全不能接受的样子，我不知道这是现代农村应有的样子，还是思维落伍的我，已经被时代搁浅在沙滩上。

我心中的故乡，怕是只能梦里寻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