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罢格非先生的《望春风》,唯有"震撼"二字可略略形容我的心情,几天来,本不过将此书于闲暇时作消磨时间看,却不知不觉踏入儒里赵村,与所有曾鲜活过的人经历了那些恩怨是非、生离死别。
儒里赵村,数百年前,山东世代簪缨的赵姓琅琊先民寻栖身之处留于此地,自此繁衍生息,儒里赵,却是有些儒雅和厚重历史在其中,溯古有昭明太子于此赏玩山野风光、刘裕于此射下金雕、乾隆皇帝下江南于此驻跸。谈今有赵光锡、赵孟舒、唐文宽皆有书生风范。说到赵孟舒,不必提修洁阒寂的蕉雨山房日日品茶吟诗、弹琴作画。也不必提他收藏的那床制于唐天宝年间的绝世鸿宝"落霞式"碧绮台。单说他本人精通古琴,更与精通古琴的绝色美女结为知音、执手相伴,便颇有古代名士遗风。当然,作为一本讲述乡村半世纪变迁的写实小说,风雅只是虚无缥缈的一角,大半角的青天还需要接地气,小说中,"我"与父亲相依为命生活在儒里赵村,父亲赵云仙是个"算命先生",性情温和机敏,善察言观色,通晓人事,虽被称作"大呆子",却是整本书中最通达的角色,父亲被逼无奈在便通庵上上吊前,与"我"的对话中竟隐隐预见了每个人的命运。或许作者有意渲染这种玄妙,比如描写东窗事发前父子俩欢心路过便通庵时,父亲突然出现的悲戚神情、"我"感到迷惑却自始至终不明深意的赵光锡屋内对联"履霜坚冰所由渐,麋鹿早上姑苏台"、村民对"我"素未谋面的母亲的讳莫如深……小说中玄机、悬念,层层嵌套,直至看完才能回味出这一处处机关的精巧设计。
小说中,"我"在父亲死后便成了孤儿,恰是这一身份使得小说得以用身处其中的第一人称叙述而又具有俯瞰一切的旁观者的客观。儒里赵是浓缩的中国乡村一瞥,有时充满暴力、倾轧和欺骗:人前人后的议论与嚼舌根子、乡村政治的勾心斗角、村民自私的阴暗一面暴露无遗。但也有美好情感的流露:赵孟舒为孤儿找到赵德正安身之处,多年后赵德正尽力保护被扣上地主帽子的赵孟舒,春琴、老福奶奶对"我"无所图的关爱……
小说大约跨越了50年的年岁,50年,我由故乡辗转至南京、 邗桥、新丰多地,后来,"我"惊奇地发现,在与故乡分离许久以后,命运又悄然将自己与故乡靠近,再后来年过半百的我曾站在故乡坍圮了的断壁残垣上,用几十年的记忆丈量着曾微风吹拂的风渠岸、斜雨濛濛的河塘、伸展着雪白麦花的田野……然已是废墟,为荒草和荆棘掩盖,唯有死一般的寂静。物不是人不再,曾经所有鲜活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一边看废墟在倒塌,一边匆匆在废墟中记录你所看见的一切,有生之年你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幸存者。"作者记录下这无比感怀的浮世余情,自此,乡愁再无处可寄托。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