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的天气闷热，我午睡正酣，却突然醒来满头大汗，不知是热还是惊恐的缘故。起来就抓起手机打电话给妈妈，打了三通都无人接听。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快八十岁的妈妈要改嫁了。
我是妈妈最小的女儿，父亲十多年前去世，那时我刚进社会工作，觉得天地间突然失去了支撑，一种失衡感，那种感觉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会在哪里消失，但却是真实感觉得到。我一路流着泪从深圳回到家里，父亲已经入殓，按照习俗棺材还没有钉上，为的是让我看最后一眼，当磕着棺材盖打开时，我看到了熟悉的面孔是父亲，我记得父亲的脸，颧骨高耸着，深陷的眼窝，微张的嘴唇，面色枯又黄仰睡在里面。我当时没哭，心情平静看着棺材盖合上，嘭嘭的钉钉声却一声声扣在我的心上，此后余生，我的父亲啊，在此诀别，我再也没有父亲了。回到屋里我躲在厕所里我终于忍不住眼泪如断线一般失声痛哭，为父亲也为自己。在办丧事的那几天，我时而冷静异常，时而悲恸大哭，时而哽咽无言流泪。
我从小见识到年老的人死去，一个家族几百号人的村落，年老体衰的老年人会有捱不过湿冷的寒冬，一年会一二次祠堂里办丧事。不谙世事的懵懂少儿胆大的在放漆黑棺材的祠里跑来跑去，胆小的远远的观望着祠堂忙碌的大人。以往紧闭着的冷清的祠堂大人穿梭其中，办理一应事务。父亲的丧事，犹如小时候见惯的场景，只不过我已经不是懵懂的少儿，天地间与我有紧密联系的那个老人，此刻正在经历这一场仪式后与这个尘世间告别，他的女儿、妻子、亲人，朋友聚集过来与他告别。父亲的丧礼完了之后，我和姐在家里陪伴妈妈，按习俗头七去坟头送用稻草编扎的长长的火把，这个火把是我和姐姐，妈妈三个人花了一下午的功夫编织成的，像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能围着坟头绕一圈，我和姐姐在天黑前送到坟头点燃。
父亲去世后有大半年时间，我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觉得父亲去世是假的，但又告诉自己这是真的。有时触景忆起父亲，想起父亲幼年丧父，为了祖父的丧礼，孤儿寡妇不懂事世，田产尽都被变卖，此后十岁的父亲靠着祖母拄着拐杖，迈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挨门逐户乞讨得着粮食艰难养活，祖母异常坚强，一个人带着孩子遇上狂风暴雨母子倦缩在草棚里冷得瑟瑟发抖。电闪雷鸣，风雨飘零，灰濛濛的天地间，母子俩是多么渺小孤独无助。祖母曾对我们忆起当年的苦日子，父亲年少，因为邻居家收获花生，落在地上的花生父亲去捡来吃，邻居却故意用扫帚扫进屋檐下的水沟里。幸而在新中国后，办了公社，祖母被照顾在食堂烧火，孤儿寡母才得养活。
父亲已经去世了，我和姐姐过年都回家陪伴母亲，姐姐也时常回家。母亲也老了，守着老屋子，那时四姐的女儿在上学，也跟着母亲生活，得以慰藉母亲一个人生活的孤独。父亲的离去，让我深切的体会到死亡的真正含义，那就是凭空有一个人消失了，再也不会出现在你的生命里。所有的爱、恨、愁、烦都一并凭空消失了。活着的人，凭着音容笑貌维系着生命中曾经出现的这个人感情，而所有的感情不知道寄托何处去，徒然的痛，徒然的爱，如于天地茫然间一片云彩，突然的来，又突然的不见了。而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又深又大的洞足可以吞没一个人。
母亲也年纪大了，我有时想起父亲，就倍加珍惜有母亲的日子，一直以来我觉得自己都是一个敬爱母亲的人，她没有想到的都会为她着想，尽自己能力去做好。看天气预报提前打电话告知。家里座机不用之后，买了手机和号码捆绑着自己手机号给她用。在键盘上贴上各种卡通贴细细地教她用手机，耐心的告诉她电话的亲情号码1、2、3、是谁的。当淘宝的菜鸟驿站可以送货到家后，网购成箱的麦片和奶粉给母亲补充营养，时常打电话叮嘱她要记得吃鸡蛋……我以为自己做得很好，母亲又毕竟是老人，有她的顽固又时常让我暴怒。记得今年春天时，我在电话提醒她厕所在春天雨季雨水多容易倒塌，要母亲不要再用那个厕所了。母亲坚持说没事的，都用了这么多年了，因为那个厕所已经快四十年了，东歪西斜，还漏雨，只有一面墙是好的。我当时很生气，哔哩叭啦说了她好一大通，最后终于说服她答应不要用那个厕所。隔了一天她打电话告诉我说那个厕所在晚上下大雨时真的倒塌了。上个月某天的清早八点多她打电话给我讲述大姐与她吵架的事，我正在上班，想着大姐已经连续三天不停的打电话和我诉苦，抱怨她和她儿子的事，当我听到妈妈在电话提到大姐回娘家和母亲吵架的事，我一下子暴发了，我质问母亲为什么要我忍受大姐的抱怨和牢骚，还要承受母亲和大姐之间的争吵，为什么要我做妹妹的去调停她们母女之间的争执。然后还抱怨母亲不体谅我，从小没有教育好大姐，惯着她一向的性子自私又任性妄为，胡言乱语。我是歇斯底的吼叫着和母亲说的，母亲也是吓着了。过后二十天，我一直没有打电话回家，我不知道争吵的母亲和大姐之间是如何收场的。二十天后我才打电话回家，妈妈没有再提起大姐的事，我也没有问她。
在那二十天里我心里受着极大的煎熬，我看到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无力，也看到了自己的无助和渺小。看到了自己真实的一面。我一遍遍地回想着与母亲的点点滴滴记忆，还有我的父亲的一生。父亲去世这么多年了，我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我想记住父亲的记忆，努力过却忘记了。而我的母亲还在，与她的日子也在一日见一日的减少，我不想留下让自己悔恨的记忆。但是却发生了，我心里满是懊恼，悔恨也有对大姐的怨恨，对自己的失望……那种交织着复杂的情感强烈而猛烈，在我心里翻腾着，搅得我一直不得安宁。直到我做那个梦惊醒了。我梦见将倒的老屋里，堆着干柴禾，有母亲晒的黄花菜放在竹编的摊子上晒着，还有我给母亲的手机，放在某一处。有人告诉我说，你妈改嫁了，不知道是哪里！那些是你妈留给你的。我茫然着看着从破了的瓦楞里洒下的阳光，落在潮湿的长了青苔的地面上，母亲摩挲过的陈旧的老手机，还有母亲的味道。母亲留下电话是多么决绝呀，我心里突然慌了，然后一下子惊醒了。
打了母亲三个电话未接通，慌乱的我虽然知道那是个梦而已，但是仍然抓不着真实感，未接通的电话也让我无法安宁。我打电话给我四姐，和她说了我梦见妈妈改嫁了。姐姐没有像往常一样打趣笑话我。且安慰我说，妈妈在家，前几天我还回去的，她好好的。没接电话就是有事外出了。心里才稍微的安定。那一刻起我才突然思虑窦开，母亲是坚强的依靠自己活，领着微薄的养老金，打理着自己孤苦而安逸的晚年生活。而我并不是如我想象中那么孝敬着她，我也有自己的私心，这份私心连我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我还是一个无法完全脱离母亲的孩子，纵使母亲已经快八十，看似着我那么独立，我从心里却那么依赖着母亲，就犹如那份对父亲的依赖，从前父亲活着的时候，自己从未觉得那份依赖那么重。因为父亲去世了，突然的分割才让我惊慌失措突然的不得不成长又不得不体会那份失去依赖的苦楚。正所谓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所以，我庆幸我还要母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