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烟雨一城人(八)-故乡秋黄

我爱故乡被金黄色席卷侵染的深秋。

晋北延绵崎岖的太行山脚下有一片孕育着成千上万滹源儿女的土地——我的故乡——大营。她是一座可爱迷人的小镇,秋天万般皆黄的景致尤其让人难舍难分。

迂回婉转的滹沱河水从一陇陇饱熟待收的玉米地、一亩亩压低头帘的朝阳地、一片片麦穗丰盈的稻谷地里穿插而过。她是母亲怀中流淌出的乳汁,源源不断地滋润着河床两岸齐刷刷颜色灰黄的野草,直挺挺形容枯槁的白杨树和孤零零花谢支头的山药苗。她也是皮肤下循环奔腾的血液,不分昼夜周而复始地冲刷着贫瘠荒芜的土丘,光滑圆润的石头和晶莹剔透的沙砾。

天空像一只蓝釉为底印着白色牡丹花样的碗,倒扣在以小镇为中心的方圆几里。枯草被来自西北方向的信风吹向一面,漫坡的绵羊甩着臃肿的屁股正朝这边赶来。羊群过后,大地的毛囊里只留下一小节带着毛刺的发根。杨树林里一片狼藉。稿黄的落叶堆叠成一张厚实的太空被,将高低起伏的泥土严密的覆盖,偶尔会露出几团长着毒刺的荆棘。一只藏在树叶堆里的野兔把脑袋探出洞口,两只眼睛像是被镶嵌在眼眶里的红宝石一样闪着亮光,机警地张望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或有备而来的猎狗。它一旦发现自己暴露了目标,就会毫不犹豫地朝另一个方向撒腿狂奔。它的聪明有时令人难以置信,它从不会跑出树林的边界。因为在开阔地里奔跑相当于自投罗网,沦为猎狗的玩物是毋庸置疑的。

这时,溪水已经开始透着冰凉,鱼虾很少能见。只有一种形似小蛇,嘴叉伸出两根触须的面鱼偶尔会大摇大摆的从一个沙坑游向另一个沙坑。它蠕动着飘带一样柔软的身子尽力将头埋进沙坑,接着便停止扭摆;尾巴像腰带一样转圈收成一团静静地待在沙子表面,等溪水中自然沉淀的泥沙将它款款盖实。这种鱼既没有观赏的价值,肉质酸软也没有食用的价值,因此它们可以安然无恙的度过将要来临的整个冬天,待到来年冰消雪融、春暖花开之际再懒洋洋地苏醒过来。

一窝胖鹌鹑秘密的将巢穴建在棱头下面干涸的水渠里,褐黄色的杂草为其很好的提供了庇护。它们发出“咕噜噜噜噜—咕噜噜噜噜”低沉的叫声,随即会从不远处另一个土坑里传来两声相同的回应,这大概是它们之间互送祝福的俚语。傍晚,羊群挺着肥鼓鼓的肚皮,心满意足地跟随挂着铃铛的头羊往家的方向走去。羊倌时不时地用一根细长的木把铁铲抛起一颗土喀拉,精准地射在三心二意不合群的绵羊身旁。随着土喀拉落地的一声闷响,小羊立马回过神来窜进拥挤的羊群里,而不远处的鹌鹑同时也被惊起,短小的翅膀十分吃力地上下震动,却依旧只能紧贴地面缓缓飞走,没有尾翼使它们飞行时左右摇摆不定,像一架失去垂尾的飞机。

连接西小河与鲁城的一条平直的水泥小路。雄壮的白杨树直挺挺地伫立在小路的两侧,高高的树梢交叉在一起围成一道光秃秃的拱门。枯黄的落叶飞舞着,旋转着,温顺地听从风的安排,随机的散落在田野里,平原或是小路上。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它们会再次经历飞翔,跳到树丛里跟草堆中。我和同伴将腿深深插入落叶堆里,各自想象着电视剧中被人埋进土坑、只留脑袋在外的悲惨情节。

我家的房屋后是一片萧瑟荒凉的田地,稀稀落落地立着被齐齐割去朝阳盘后因失去水分而枯竭的褐黑色根茎,露出一团宛如棉花一样松软的白囊,撕下来捏在手心它拥有跟橡皮泥同样的质感与效果。邻居们隔三岔五的去地里抱回一捆捆朝阳杆儿传进灶火里烧火做饭。随着秋天的褪去,田地里秸秆的身影日渐消失,留下一个个尖锐的茬头依旧裸露在地表。这块土地的主人从来不用担心来年开春会费力开垦,这些茬头可是野外烧山药的绝佳材料。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傍晚,我跟伙伴用一只铁铲有序的把它们撬起堆成一座小山,将附带着泥土的山药垒在上面,在寻两块干瘪的牛粪铺在顶端。我们一边说着闲话一边用纸片将浓浓的白烟扇走,等一切化为灰烬之后,找来一根树支寻宝似的从里头刨出几只黑乎乎的圆球。像这样用茬头跟牛粪烧出的土豆非但没有怪味,反而会在沙绵的山药里闷入一股焦糖的香甜。

夜间,一阵阵似有似无的呼喊声传进我的耳朵。我猛然惊醒,发现伙伴躺在一旁正睡得憨熟。我俩耗子似的躺在我们用豆笕搭建的小洞里睡着了。那声音愈加清晰,原来是妈喊我回家的信号。我揉揉双眼,推搡醒伙伴,我俩依次从豆笕下爬出。满天繁星一闪一闪的像是坠在黑色幕布上的夜明珠,北斗七星格外耀眼地悬在东北上空。晚风携着泥土的阴冷气息轻而易举地穿透秋衣撞在我的怀中,于是我交叉双手上下搓着胳膊,却仍然无济于事。寒潮在墙皮的青砖上留下一个一个无数的小白点,月光撒在上面,它们便忽闪着钻石般的亮泽与天上的璀璨群星遥相呼应。这样华美的夜晚,童话书都未必能绘得出。

漫山遍野的秋黄总在不经意间催人生出一种忧郁,它并不像思念一个人那么惆怅,也不像惦记一件事那么确切,更不像经历一场失恋过后的郁郁寡欢。那不过是某个特定的瞬间心头涌起的些许伤感,譬如你独自驾车正在穿越荒芜的丘陵,或是你与即将离别的好友推杯换盏。

一个后秋的清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水雾,我站在孤山的最高点瞩目远眺,由近及远贪婪地环视着目光所至的景色。毗邻孤山的湖水像一面镶嵌在荒草从中的翡翠滤镜,水波不兴的壮阔和一碧无暇的纯洁使我莫名地生出一股心旷神怡的情愫,大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辉宏气势。湖水周边的野草茂密繁盛,从里边时不时地飞出几只灰白相间的秃头鸭,它们扑棱着翅膀、踩踏着水面朝湖水中央蔚蓝蔚蓝的区域划去。紧接着,一片片被堎头圈起来深黄色的田地依次映入我的眼帘。它们像俄罗斯方块那样有正方形,有长方形,也有带一个拐角形状的,精致地排着队向四面扩散开去,一直延伸到太行山山脚、煞白的杨树林边缘、静谧悠然的马路旁和炊烟袅袅的村落外。

在外漂泊的日子里,我时常怀念家乡的美。一旦涉及“怀念”二字,我总是自然而然的联想到“秋黄”这个最能引发共鸣的词。它不仅是形容词,也是名词,若宁说是没有实际意义我给瞎编的词那也无可厚非,任凭怎么说好了。

我痴迷于一个人去树林里漫步这事大概是在初中二年级那年的后秋开始的,是我外祖父——我生命中第一位故去的至亲——去世的下一年。

一个宁静的初晨,正当小镇里大多数人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时,我一个人轻装上阵,穿过萧瑟凄清的芹菜地,跨过凌驾于滹沱河水面的小木桥,一头扎进廖无人迹的东杨林。那儿空洞深邃,阴沉湿冷。我驻足聆听高高支桠上麻雀的叽叽喳喳,溪水边青蛙无家可归的呱呱高歌,还有被露水压弯的狗尾巴草回弹时细如蚊虫的嗡嗡声。带有红斑深黄色的树叶纷纷摆脱来自躯体的禁锢,精神极度自由地飘落,它们无忧无虑、争先恐后地投进土地的怀抱,既没有对于生命的患得患失,也没有对于时间流逝的蹉跎哀怨,那是一种遗形忘性、超脱自我的崇高境界。

我无意中惊起一只可能正在进食的白色野兔,它像一颗高速出堂的飞毛腿导弹,侧着身子在地面沿一条弧线飞驰而去。我凑近它原本藏身的落叶堆旁,发现四五只白里透红的蘑菇各自顶着一小块泥土掘地而起,个头最壮的那只蘑菇的伞帽被野兔啃掉一半漏出鲜嫩的内瓤。原来,小学课本里写的兔子爱吃蘑菇还真确有其事。

请原谅我对故乡的爱是零散的,是抽象的,也是记忆里缺斤少两的断断续续。有时就是如此,只有睹物时才会思人,只有动情时才会低吟,我们很难将一段持久的感情像把一份完整的披萨放进冰箱里那样完好无损、循序渐进的保存在大脑里。

总之,千百次的深情回眸终究不及一句:我爱你,故乡秋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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