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着盛满二锅头的塑料杯,十分注意的和每一个人都碰杯,酒闻着有点臭,喝下去很冲,眼下的人际关系着实让他很窘迫。记得早些年,和人交往也有窘迫的时候,比如因为原生家庭的差异产生的自卑,或是因为自己独异于他人产生的孤独,但那时一切都好说,因为原生家庭的差异可以用比别人更多的努力去弥补,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也可以不费力气的伪装过去。勤奋和伪装,是他从小习得的拯救和保护自己的手段。可如今,这屡试不爽的手段也有爱莫能助的时候。三十而立,搁现在算是高标准严要求了,但人们还是固执地把它看成这个年纪应该有的状态,于是为数不多的老朋友里,实在的人会直接问“你咋还不找对象”,有点心眼儿的会暗自猜测不言语,极端一点的会觉得他没把自己当朋友;新朋友呢,总觉得和他相处隔着一层,不敞亮,自然也就没有要深交的意思。面对新的窘迫,他想过继续伪装,这意味着要精心设计一场大戏,然后日复一日的演下去;他也想过撕去伪装,做颜色不一样的烟火,但烟火过后落下最多的一定是白眼儿和吐沫星子,伤害自己更伤害家人。四下无路,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的,从困难模式切换到了地狱模式。
谢天谢地,他不是唯一的孤岛,遭遇相同窘迫的人还有很多,本能的,这些孤岛在暗地里取得了联系,形成松散但相连的孤岛群,从某个时刻开始,他也与这个隐藏在人群背后的网络联通了,于是人际关系开始变得二元化。在大多数时候,他是家人眼中不干正经事儿的熊孩子,朋友眼中不切实际的文青,其他人眼中有距离感的人。但在另外一些时候,他是他自己,自信、幽默、真诚。对他来说,处理这种割裂的人际关系并不困难,多年伪装打下的表演功底使他能够游刃有余的在两种模式下自由切换。于是大多数时候的不如意变得没那么糟糕了,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群和自己一样倒霉的人可以互相倾诉,可以共同面对窘迫,他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尝到甜头后,他迅速的同众孤岛取得了联系,并因此结识了几个新朋友,日子开始变得热闹忙碌,恰好这段时间工作平顺家里安好,一时间,此前种种挫折和未能满足的欲望得到了安慰和满足,他渐渐地沉溺其中,全然不觉得这是一种然并卵式的安慰和满足。
不过,在经历了几件匪夷所思的事件之后,聪明又敏感的他很快就明白了,这种沉溺其实和吃止痛药没什么两样,缓解了疼痛但治不好病,更糟糕的是,为了维持药效,他需要不断地加大服药剂量,而药的副作用反而使病情变得更糟。在他看来,那些匪夷所思的事儿看起来似乎件件狗血,但仔细琢磨却有共同点:大多数和他一样的人没有勇气也并不希望标新立异,他们渴求被主流社会认同和接纳,所以当那些在暗地里诞生并被精心维护的交情和关系网每次暴露在阳光下都难逃灰飞烟灭的宿命时,他们变得异常沮丧,而面对沮丧,每个人都用独特的方式或多或少的扭曲着自己的行为,于是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畸形的种子萌芽,开出了各色奇葩。对他来说,这些畸形的人际交往方式和结果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和心理承受能力,这又是一种新的窘迫,是他在试图解决一些问题的过程中次生的新问题。他忽然觉得,日子很快就要从地狱模式向十八层地狱模式切换了。
然而一切结论都需要时间来检验,令人沮丧绝望的结论也一样。在经历了兴奋、沉溺、更加窘迫、极度消沉的心理过程后,他用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从绝望的边缘走了回来,获得了可以中立的看待这种二元人际关系的能力。在这段极度消沉的日子里,他做了两件当时没有意识到、但过后想来非常正确且重要的事:一件是用更多的精力和耐心处理工作、对待家人和朋友,另一件是没有因噎废食的就此斩断与孤岛群的联系。他后来才发现,第一件事使得主流社会对他的认同感增加了,虽然婚姻问题依旧是横在他与亲朋、同事之间的沟通障碍,但这无法作为混日子的借口,更不能成为懒惰、懦弱、逃避的挡箭牌,想要获得认同,其实有许多可以努力的方向;第二件事使得这种二元人际关系得以维系,虽然他和同类所在的这个群体充斥着乌烟瘴气,但还是有一些并不那么沮丧、或者虽然沮丧但并没有扭曲自己行为的人存在,保留了联系,就等于保留了结识这些人的可能性,而恰恰是与这些人的结识,让他看到了二元关系对立双方动态转化的可能性。
后来,转化真实的发生了。大浪淘沙后,他结交了为数不多的新朋友,那种可以在太阳底下勾肩搭背也不觉得心虚的朋友。再后来,他恋爱了,他终于在松散但相连的孤岛群中,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困扰他的窘迫依然存在。不同的是,前方那几条看上去不怎么平坦的路,分出了几条看上去同样不怎么平坦的岔路,通向同样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而此刻,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将要和他一起做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