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良县离上塔义村不过十五公里,但每次陈老汉赶着毛驴车一颠一簸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时,还是得两个多钟头才能到县上。县上有陈老汉的二女儿俊玲,五个小子三个闺女,就属二女儿俊玲命好,早年间读了书,在县里中学当了老师,又在县农牧局找了个吃公家饭的女婿,两个人只生养了一个儿子,比起乡里人条件是相当优渥的。陈老汉吆喝着赶着驴车,黑毛驴呼哧呼哧喘着气,但步伐却很是稳健,路旁的金露梅、银露梅在微风下怯怯地摇摆,新发的嫩草探出翠绿的脑袋,陈敬东俯下身去拽,被陈老汉喝住,他抬起灰蒙蒙的眼问道:“东丫头,别贪玩,你得看着前面的路啊。”
陈老汉有眼疾,是在文革动乱后期的“二赵”运动上被红卫兵押着看灯泡,没白没黑的看了三天,眼睛就坏掉了,只能朦朦胧胧的看见一点光亮。每次去县上,他都带着大孙女敬东,这娃娃顽皮但心细,路上有个风吹草动都能指着她化解。敬东抬头望去,前方已是三分厂地界,还有两公里就到县城里了,但她顽皮,公路近在咫尺,却没告诉爷爷,只是说还有一段路才能到。
陈老汉眼盲但耳亮,公路上的车声他听得真真的,等毛驴儿到公路边的那个浅坑时,他抽楞了一鞭子,驴子嚎叫一声轻快地越过土坑,车子稳稳地落在公路边上,咔哒咔哒的驴蹄声甚是清脆好听。
见诡计没能得逞,敬东咯咯地笑了,家里人就属她最贼,大人娃娃都免不了她的捉弄,只有眼盲的爷爷从不上当,敬东猜这是爷爷能掐会算的本事起了作用,这让她更加佩服。
到了公路卡口的六号哨前,驴车缓缓停下,卫兵向爷孙俩敬礼要求出示证件,敬东从身下的蓝花小包袱里拿出一张居民证,卫兵看罢,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笑着说道:“东东啊,快和爷爷过去吧,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带证件。”年轻的卫兵笑意盈盈,敬东经常会和小伙伴去部队后院的蔬菜地偷豌豆角吃,就是这个姓赵的解放军叔叔抓的他们,开始叔叔还很威严,后来熟了,便会悄悄给每人抓一把豌豆角,嘱咐他们悄悄回家。
敬东爽快地答应了一声,没走几分钟,县城最东头的一排砖红色瓦房已经静静地立在了爷孙俩面前,二娘娘家到了。
见到生人来,院子里半大的红棕色藏獒狂吠着冲了过来,要不是粗大的铁链拴在脖子上,真会吓出个好歹。敬东顶怕这只獒,但是二姑父喜欢,每年夏天他都会骑着摩托到草原上遍处寻找纯种藏獒,找到了就一定想办法养起来。这只叫嘉玛的獒就是去年姑父寻遍整个藏北草原找到的稀世珍宝,刚拿到家时还未睁眼,毛发凌乱,小小一只,不到一年已经是膘肥体壮,毛发长且茂密,宽脑袋杏核眼,十分凶猛,令人胆寒。
此时,只见二姑父轻轻一唤,刚才还呲牙吠叫的嘉玛温顺地向他跑去,围着主人活泛地转着圈儿。二娘娘也掀开门帘从屋中走出,唤着“阿大”去迎扶车上侧坐着的陈老汉,老汉甩开闺女的手,没好气地说了句:“西丫头嘞?哪儿呢?”
二娘娘怔在一旁,脸上讪讪的,二姑父见此情景忙说:“就在屋里,和启明一块玩哪,这丫头啊就跟启明亲……”
陈老汉一挥手,打断了女婿的话:“再亲也是你大哥的闺女,想要闺女,自己去生养,咋能把西丫头要过来,我不同意。”
屋里的敬西正在和表哥启明用染成各种颜色的羊拐骨做翻手游戏,启明赖皮,不肯把输了的羊拐骨给她,敬西正欲去夺,忽听见院子里爷爷的声音,她激动地站起身,蹲缩的棉裤耷在腰上,敬西也顾不得提裤子,跑将出来,大喊着“阿爷”,一奔窜到了陈老汉的怀里,吊上爷爷的脖子,便再也不肯撒手。
见敬西这副样子,二娘娘明白自己纵使用劲浑身解数,再怎么告哄诱骗,这丫头也是不肯留下来了,陈老汉摸摸敬西的脑袋,摸索着给孙女穿好衣服,毫不迟疑地说:“走,咱们回家!”
身后,传来二娘娘委屈的啜泣声……
送养这种事,在农村本没有什么的,弟弟养着哥哥的娃,姐姐把娃送给妹妹都是平常事,当年石立梅生下三姑娘敬南时,还不足百天,就有一对医生夫妻找到她,提出收养敬南,医生夫妇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在医院听闻石立梅一心求子的事,便来与她商量看能否将孩子交给他们抚养。三姐妹中敬南打小是最漂亮的,虽不足百天却有一头浓密的自来卷发,衬得大眼粉脸如洋娃娃一般,医生夫妻也是爱不释手,承诺收养后定待她如掌上明珠。
医生说的恳切,石立梅和陈秉善心软了,在下定决心准备将孩子交出的最后一刻,敬南居然握住了阿妈的右手小拇指,望着她,咿咿呀呀地笑了,只这一笑,笑化了石立梅的决心,她便再也不肯将孩子交给别人,只说:“我要儿子,也要姑娘,不管几个姑娘,我自己的孩子自己养。”
石立梅去世后,陈秉善每每想起亡妻的话,都会觉得一阵心酸,他笃定了要好好抚育四个孩子,便是又当爹又当娘。只是二妹俊玲自从生了启明后患上了严重的妇科病,已经不能再生孩子,她一直想要儿女双全,心愿无法达成,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块心病。俊玲读过书,人很文雅,顶喜欢乖巧的孩子,恰是敬西平日极是安静,眉眼又有几分像俊玲,她便生出收养敬西的想法。陈秉善本是不乐意的,奈何新娶的老婆是个夜叉,把敬西打伤后陈老太就将她暂时寄养在俊玲家,却不曾想这一养,敬西便在二娘娘家待了两个多月,陈老太几次提出要把敬西接回家,俊玲都模棱两可,最后一次,敬东吵着要妹妹,俊玲也像阿妈摊了牌:“我想让敬西做我闺女,这丫头我爱的很,又是大哥的闺女,不算是给外人,大哥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这丫头我要定了。”
陈秉善碍不住二妹的软硬兼施,一咬牙,点头应允。只是没想到陈老汉回家后遍寻孙女不得,知道详情后大发雷霆,当即去女儿家把敬西带了回来,俊玲有儿有女的想头,算是彻底破灭了。
多年后,陈敬东才了解到,当年那对医生夫妇完成高原的工作回到了北京,成为享誉国内的名医专家,二娘娘的儿子启明也成为了银行高管,敬东目睹两个妹妹随着她的苦难一起坎坷沉浮,总会觉得若是她们被人家收养,定是前程似锦,平安顺遂。可惜时光永不能重新来过,就像十岁的敬东坐在驴车上,问敬西二娘娘给她啥好吃的时,敬西只会憨笑着说:“阿姐,我只想吃奶奶做的搅团。”
任时光荏苒,心的羁绊永远胜过一切佳肴美味,命运的捉弄终抵不过一句“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