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绘(二)

文/都铎

三月,春寒料峭,青藏高原的风裹挟着哨声呼啦啦地席卷了上塔义村的边边角角,在一阵黄土漫天的喧嚣中,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拖拉机突突地向前挺进,直直地驶入村口的第一户人家。

 陈敬东拉着二妹陈敬西的手,一路磕磕绊绊地随着人群跑向三叔陈秉良家的大院,今天是三叔娶亲的日子,众人急切地想要看看新嫁娘的模样,是丑是俊,是高是矮,这些都会成为乡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陈秉良激动地红着面庞,在一众人的簇拥下将新娘背到廊间地前,还未站定,大家便发出了一声惊呼:“呦,这么小啊。”只见新娘站定,个头仅到新郎的腋窝处,便是连陈秉良的肩头都够不到。

 陈秉良的脸越发通红了,逝去的大嫂的脸突然映在他的脑海里,看着身边切切察察的人群和戏谑的目光,他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说人道人不如人”的滋味。一旁的新娘祁兰英只听了一句,便知身边的人是在说自己,透过明红的盖头,她只觉得脸上臊得慌,脚边似有什么东西窸窸窣窣地动弹着,她一低头,看见了九岁的陈敬东趴在地上,亮闪闪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露出浅浅的笑意:“三婶儿,你真好看。”

陈敬东抬起手轻轻一捋,盖头滑落,露出一张清秀白净的面庞,这面庞让周围的人暂时忘却了她的矮小,也让陈秉良缓解了被指点的尴尬。鞭炮声再响起,在午夜的星空中打着旋儿噼里啪啦,大院里又是一派热闹的景象。

这个景象留给陈敬东的印象极深,第二年的秋天,同一个地方,同样凛冽的夜晚,阿大给她娶了一个新妈,新妈姓沈,直到年老,陈敬东也没能想起她的名字,只记得娶进门来的时候,沈娘深陷的眼眶和高挺的鼻梁让她有了极大的兴趣,她没见过长相如此不同的人,不像汉族,倒像是少数民族。沈娘是东边人,土族,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经人介绍才和阿大陈秉善认识,顺理成章地嫁了过来。陈敬东对这个陌生的沈娘充满了好奇,她根本弄不明白沈娘的出现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凑上前去,拉了拉沈娘的衣角,希望沈娘能施以自己同样的友好,却只见这个漂亮的新媳妇在人前笑意盈盈,等到屋里只有她一人时,便拂去了敬东搭在腿上的手,将她推搡到一边,眼中带着止不住的冷漠与嫌弃。

 陈敬东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她人虽小但胆子不小,没等沈娘反应过来,她就铆足了劲头在沈娘的小腿面狠狠一脚,在后者吃痛的责骂声中蹦出屋子,欢快地跑向奶奶的土屋。

就这一脚,沈娘算是彻底恨上了这个继女,十岁的孩子再顽劣,她也终究只是孩子,沈娘自己没孩子,年纪又轻,更不懂得为人母的慈厚。在陈敬东上学的某一天,她就展开了自己的报复。老大不在,她把矛头朝向了老二陈敬西,敬西六岁,平时就是一副憨憨的模样,沈娘让她干啥她干啥,从不多言一句,平日里沈娘也不曾针对过她,可今日不知怎么了,她像失了心疯,急切寻找一个猎物出出气。她让在院子里玩耍的敬西给她倒茶,茶在炉面上,炉子很高,敬西踩在凳子上才把沉重的茶壶提下来,茶壶很大,小小的敬西拎着它,就好像拎着一个大水桶,摇摇摆摆地走向沈娘,沈娘没好气地递过杯子,敬西颤巍巍地举着茶壶,小脸憋得通红,一不留神就将茶水滴在了沈娘的虎口处。

茶水极烫,滴在手背上立马泛起一片潮红,沈娘将茶杯摔在桌面上,她总算找到了出气的理由,一个巴掌呼过去,刚把茶壶放在地上的敬西就被这突如其来的耳光扇的坐在了地上,鼻头温热地流出一股鲜血,敬西用手捂着鼻子,“哇”地哭出了声。

沈娘听不得孩子的哭声,这哭声让她抓狂,她转身向库房走去,没一会儿就拿出一截拇指粗的竹竿,朝着敬西奔去。那是敬西毕生难忘的一幕场景,后来想起还是心有余悸。沈娘穿着蓝色的确良套装,因为气愤和燥热,她的领口敞开,脖子和脸呈现出一种气急败坏的殷红,咬牙切齿,目光凶狠。敬西吓坏了,但好在腿没发软,她大喊着“奶奶”向一旁的土屋跑去,却不见奶奶的身影,眼看沈娘冲进了屋子,敬西只得躲到红漆桌下,这个桌子腿虽长,四面却都有抽屉遮挡,桌子很深很长,敬西刚爬进去,就看见沈娘的一双千层底黑布鞋就站在了桌子前。沈娘俯下身,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出来,小兔崽子你给我出来!”她咆哮着,额边的碎发耷拉下来,她爬不进来,只能俯在桌边威胁,敬西看到她这副模样,吓得再次啜泣起来。

眼看敬西死活不出来,沈娘便拿起手边的竹竿向敬西的脚面捅去,正值秋天,敬西只穿了一双敞口的虎眼布鞋,没穿袜子,鞋子面料不算厚,有两根脚指头还露在外面,经不起竹竿的戳戳捅捅,没打几下敬西的一双小脚便被捅破了皮,脚指头也开始流血。敬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她不能爬出来,怕会被沈娘打的更狠,只能无助地在桌下左右挪移,哭求沈娘不要再打她,下次一定不敢再把水弄洒了。

凄厉的哭声惊动了在灶火烧柴做饭的陈老太,她正拿着牛粪和干草引火,却听到自己个儿的土屋动静不小,陈老太扶着锅台边沿僵硬地站起,慌慌张张地跑到屋子,看到了拿着竹竿疯狂捅打的新儿媳和哭的缩成一团的孙女。

“你给我把鞭竿放下!”陈老太嘶吼着一把推开沈娘,将敬西从桌底下安抚着抱了出来,敬西哭的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看到孙女伤痕累累的脚,陈老太气的双颊颤抖,她一辈子良善,说不出什么恶毒的话,只是指着沈娘不断地说着“滚”。

沈娘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汗水浸湿了她的额角,使得那张沁了雪花膏的脸泛着诡异的红光,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临走时还不忘用手狠狠地推了一把敬西的脑袋,扬长而去。

屋子里只剩下孩子嘤嘤的啜泣声和老太悲切的叹息声。

半月后,陈秉善回到家,他是生产队的大队长,农忙时节经常跑去县里,一走就是十几天,他刚进家,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二女儿敬西被送到了二妹家,至于为什么送过去,老母亲什么都不说,只是蜷在灶火旁,沉默地往里添木柴,敬东陪着奶奶,对阿大的到来也没有从前的欣喜,问什么也是一言不发。阿大来家前奶奶就叮嘱过她,让她不要把敬西挨打的事告诉她大,怕引起家庭矛盾:“你阿大刚有新媳妇,可不能给赶跑了,这样庄园邻舍会看笑话的。”这句话陈敬东不知听了多少遍,可她心里不服,妹妹被沈娘打成那个样子,为啥就不能告诉阿大让他收拾那个婆娘。眼见阿大问不出什么转身要走,敬东忽地站起,倔强的抬着脸说到:“阿大,敬西是被深眼窝的婆娘打坏了脚,才被送到二娘娘家的,这段时间你不在家,那个婆娘老是欺负我们,还跟奶奶顶嘴,你咋不管管。”话音刚落,陈老太就啪的一声将巴掌落在敬东的屁股上,边骂边带着哭腔说到:“你这个先人啊,奶是咋跟你说的,你咋就这么皮犟嘞!”

陈敬东不以为然,奶奶那一巴掌也不疼,她决定从今往后都叫沈娘“深眼窝”,反正现在这个后妈在她眼里一点也不美,她也总算明白这个女人来家里是怎么一回事儿了,想做她的阿妈,还想欺负全家人,门儿都没有。

 陈秉善一向宽厚的面庞倏地阴沉下来,他望着陈老太,再看看敬东,什么都明白了,他快步走向门口,转身时语气满是愠怒:“一会儿不管啥情况,你们都别吭声!”说罢便一阵风似的走向堂屋,扣上门闩,屋子里立刻传出女人哭喊咒骂的声响。

敬东踩着两片煤砖,从窗户里看到阿大从炕上揪起深眼窝,就像揪起一只小鸡仔,她早就在阿大来之前悄悄地将那根竹竿放到熟睡的沈娘屋中,这半天气的发疯的阿大找不到趁手的物件,一眼便瞥见了角落的竹竿。手起竿落的那一刻,陈敬东满意地笑了,她知道深眼窝看见了自己,她不在乎,有阿大在,不怕她不听话,谁让她欺负人来着。敬东正准备跑到伙房将战况报告给奶奶,却见奶奶拿着一截铁丝捣着堂屋的门闩,颇有破门而入的架势。敬东不理解,打死那个婆娘不是更好,她想夺走奶奶手里的铁丝,奶奶却低声喝道:“你走开,别给我惹祸。”

屋门打开的那一刻,敬东只见奶奶飞扑了过去,用手挡住了阿大的竹竿,竹竿在奶奶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深红的印记,阿大一惊,便把竹竿撂在一旁,深眼窝脸上手上是一条条红痕,歪歪斜斜地倒在大炕上,蓬乱着头发哀嚎,声音嘶哑。陈敬东拾起竹竿,站在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稚嫩却带有一丝凶狠:“以后不许欺负我们,不然还收拾你!”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也是敬东记事以来,自己最为神气的一次,那一刻,她就像是君临天下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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