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哐当哐当哐当……”
这是儿时的记忆,每当脑海里浮现出老火车轰鸣而过的场景,便恍然涌来一股闷湿或干冷,如海水般略有腥味般刺鼻却满含亲切感的气息。
对火车最原始的记忆,还是那个绿皮火车横行的年代。嘈杂的人群,寸步难行的候车厅,没有空调的车厢,以及,从火车窗户被塞入车厢的的年幼的我。当然,如今的火车窗户已然密封,而我,也不再适合厚着脸皮踩着人群的肩膀叫着谢谢叔叔阿姨一肩之恩了。
小时候,由于四处流浪,春节便是我每年两次来回火车之旅的快乐并痛苦着的必经征途。
不感受春运,你永远不懂得“计划生育”的伟大与必然性。
什么,想在候车厅安逸坐着?嘿嘿,人家七八岁的孩子早已学会了在大人的屁股缝中生存。什么,还想在火车上找个位子坐?呵呵,硬座下面肯定躺着铺着报纸睡着觉的孩子,你如果运气好厕所没人的话,你倒是可以将就将就,只是男士选择女厕所的时候要慎重加慎重,因为 敢在女厕所搞潜伏的无非是两种人:女人,以及走投无路的男人。
当然,许多不堪甚至原始般狂野的状况如今已不复存在。
处处都是酷炫的车厅,天然优越感的设施,以及大几率的坐票,车箱里空空如也,有横着的,有竖着的。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只是还有当年的记忆罢了。
那时候,每次踏入火车站,我都会想起“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小命坐火车”的场景,因为除了无意识傻站一天一夜,更摧崩心神的是来自各路民间大神的摧残。
无论身份,不分老少,上了火车,你就是也必须是芸芸众生的一员。
每次坐火车,似乎总是会遇上那么几个贵人。不是尽力给我挤出些座位的大娘,就是对我赞不绝口的大妈,或者和我意味深长谈天谈地谈人生的沧桑大叔。甚至总有些情窦初开小家碧玉,悄悄地靠近我,暗送秋波,几包相思豆就想让我以身相许。当然,还是一张高颜值的脸和一个不要脸的年纪比较好用。
火车上常有撸着袖管啃着大葱的隐士高人,疯癫般若佯笑别人看不穿,也常有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海侃天文地理,操劳国际风云,有温吞不语笑眯眯,却总能一语猜中的老者,也常有话糙理不糙,心思细腻如春风的绵客。天南地北四方好汉一多,难免擦枪走火。
老火车上自然常有匪夷所思的棱角冲突,发生口角争吵毫不稀奇,但我无法理解这样一个画面。某年某月某日途径樟树的绿皮老火车上,一位静坐在洗手台上体型“娇小”的中年大叔,和一名坐在车厢里的东北小伙,竟因为谁泡方便面多打了一点热水,而引发了涉及对方一系列家庭上下十八代成员的纷争。本以为怪大叔会被摧枯拉朽溃不成军,没想到其泼皮无赖的骂功甚是了得,一旦那位小伙忍不住想要过来动手,大叔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遁走,在人群中插缝见针。一旦小伙回来,他又继续回来泼街,等到小伙不屑地闭目养神,怪大叔却一脸得意地翘起兰花指,“娇喝”到:“哪家的孩子,真是没教养的人,哼!”。此情此景,在我年幼而无知的心灵深处埋下了巨大的阴影,当时的我只想高歌:啊——,这个人就是娘—娘——。
看来,除了熊孩子和女人不能惹,猥琐中带着奇异芬芳的怪大叔也惹不得。
火车上的夜,大多是用来休憩的。然而我更愿意意识半模糊的,听着别人谈论所有的沧桑百态。在常态的喧嚣下,总有一些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地展示着自己的人生沉浮。直到那时,你才会深深体味到原来世上有这么多相同经历的苦难人生,家家都有着难言之隐的辛酸往事。几把辛酸泪,付与笑谈中。
当然,男人们很少参与到那种唠家常似的拉长叙短的讨论,他们更愿意在车厢接口处低沉而疲惫地诉说。于是每次在车厢接口处,总会有那么几个素不相识衣着淡朴的中年男人,或蹲或站,彼此为对方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微微仰头凝望着空气眼神无焦距地沉默着,转而似乎想起了什么,眉头微皱,带着辛酸又有些温暖的神情,各自讲述着自己的境地与毫不出彩的人生。其实无非是在外务工的难处与受人鄙弃,又是家中留守子女,乖巧听话成绩优异,让自己总是暖暖的有份盼头。每次看到那样饱经沧桑的沉默脸庞,我都会心口一痛,继而涌出无限的感慨,仿佛人生之谛,都在那一刻,随着缓缓飘转的玄奥烟圈,升腾,追忆,半哭半笑。
火车上的清晨与傍晚,却是不适合用来消磨的。我偏爱靠窗户的位置,在朝阳或晚霞的朦胧里,注视着窗外,看着不断穿梭的风景。这种时刻火车里大多是静默的,天地也似乎笼罩着一层静态的外衣。透过小小的窗,我看到留着白胡子放羊的老爷爷,看到穿着肚兜骑着牛的小娃娃,看到成片的风吹麦地,看到忽远忽近的黛色远丘。看到汪湖阔地,看到小桥流水,时光静却至不忍打扰。所有穿梭的,未清晰的,都仿佛凝固成一个个微笑的弧度,静默地,任老火车从中穿过。而火车上的人,只是那静默中的一点,犹如投予汪湖中的石子,融入那片感人的静。天地静,人心定。
除了特定时刻的静,火车内大多数是烟火气、世故甚至有些市侩的。
火车上做尴尬的事,莫过于上厕所了。每次看到过道喧嚣波浪袭来,而一个脑袋上下腾跃,八九不离十就是上厕所了。苦就哭了坚守在过道里的攒客,人家上个厕所,倒像个皇帝,一排文官,一排武官,夹道欢迎,表情严肃,只缺喊上几吼“威武威武”。可是人家也不容易啊,好歹顶着一片哀怨的目光冲出重围,而厕所门似乎永远都是红色的“有人”。
记得某年,一位憨厚的大叔不知怎的,来来回回在厕所和座位之间走了十几趟,过道上的一位大妈看不下去了,拦着他说:“哎,小伙子噢,看你年纪不大,咋就摊上这种磨人的病呢,这病得早点治,我家老头子也是这样……”,大妈的大嗓门惹得周围人哄笑一片。这位大叔懦懦地说道:“大妈,我没病,我只是,只是,憋得慌”。
火车上最有趣的事无疑是吃了,不论是老餮还是新人,天南地北双飞客,把老干妈当饭吃,把二锅头当水喝仿若家常便事。对我来说,“上饶鸡腿”才是真正的美味。上饶鸡腿,鸡腿中的战斗机,不知从何时起名震江西,继而名震中华,其巅峰年代,人声鼎沸,人山人海,人仰马翻,窗口黑压压一片握着零钱的手,寻常人以手啃一只上饶鸡腿为荣,而能捎带一两只回老家的,更是亲人们觊觎之物。但也不知何时起,上饶鸡腿味色大减,泯然众鸡腿矣。再吃来也不禁有些感喟——谈起吃,就不得不提及声振九州,妇孺皆知的火车对联了。“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横批“让一让,让一让啰”。其出名已久,大有一股平凡中隐隐锋芒毕露,无人敢与之争锋之势。对联一出,车厢人流涌动,奔走相告,抬笼行李,挺胸收腹,而售货员一脸从容,左右垂询,缓缓远去,大有睥睨之姿。
火车上最恼人的,莫过于晚点了。经过我多年的经验得出经验“晚点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挤一挤,总还是可以再晚一些”。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晚点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而是终于捱到了十点,广播响起:旅客们请注意,由××开往××方向去的列车,晚点,时间未定,请耐心等候。
如今科技日新月异, 那辈人纷纷已退休,高铁动车已成常态。速度快了,服务好了,环境干净整洁了,却总觉得缺少点什么。过道无往来客,甚至空无一人,座位彼此隔绝,旅客之间相敬如客,毫无高谈阔论以及市侩的生机,却像消磨无聊的呆滞。在时速350公里的高铁上,我突然很怀念起老火车的喧闹、哀乐冷暖与片刻的安定,那才是火车应有的——人情味,甚至是凡庸的。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大话西游星爷的那段话。
曾经有一段珍贵的记忆摆在我的面前
我却没有珍惜
直到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假如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会对它说三个字
老火车
如果一定要给这份记忆加上一个期限
我希望是
一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