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读书的时候,绿皮火车还在服役。有一趟列车往返武昌和广州,票价71元,学生证半价36,深受广大穷学生和民工兄弟欢迎。广州火车站和武昌火车站距离超过一千公里,我想不出比它更廉价的交通工具。
那趟列车我共坐了两次,一次在大二暑假(卧铺),一次在大一寒假。相比特快直达的迅捷和卧铺的舒适,绿皮车除了价格便宜外,似乎一无是处。但有一好处是车窗允许自由抬起,乘客可以吹自然风,烟民可以吸烟。列车厕所里的秽物直接排下车,洒到轨道上。骚臭味儿从车窗随风钻进列车,让人进一步体会到贫穷的无奈。列车途中停站时,小贩推着货柜贩卖零食,泡面,烟酒。乘客从窗口交易,极为方便。此外,相比特快列车,绿皮车的乘客往往更热情,一路上说说笑笑,比特快上的一些提防生人,不苟言笑的邻座有趣的多。乘坐时间虽长,反而感觉过得更快。
2003年的寒假,我坐了一趟跨时最长的绿皮火车。这趟车的正常运输时间是14个小时,因为春运的缘故延迟了3个小时。
我校大一学生春节回家许多会穿上校服。校服款式效仿轮船驾驶员冬装,双排扣中长款,白衬衣小领带,还有一顶大盖帽,穿起来显得特正派,可以回家显摆一下。
我的座位靠走道。放置好行李,趁邻座还没来,我先坐进靠窗位透气。对面两个同龄人向我打招呼,大一的吧。我说是。
寒暄一番,算认识了。他们是大二师兄,一个驾驶专业,一个机电专业。从学校订票有一点好,同校生都在一起,可以相互照应。驾驶专业的师兄宜昌人,皮肤黝黑,矮而壮。机电的师兄咸宁人,大高个儿,皮肤白皙,戴着眼镜。
我坐好后,车厢入口堆积的乘客排着很长的队,还在向前挤,进了车厢的人又堵住了过道。我是从另一节车厢上来的,然后反向进入我们这节车厢。我说前面太挤,漂亮的检票员姐姐没为难我,可能校服也起了点作用。那两个师兄在车站内排队早,行李少,跑得快,最先冲进了车厢,避开了后面的拥堵之苦。
前面的人站在过道塞行李,后面的人过不去,上车的人更是卡在入口。一时之间抱怨声,吆喝声,吵闹声充斥着车厢,空气焦躁不安,仿佛酷暑降临,同时气味儿也污浊起来,无望的环境令人沮丧。我将脑袋伸出车窗吸烟,庆幸自己上来的早,而且先坐进了靠窗位。这时队伍中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坐到了我身旁的座位。
“我坐一下哈,就坐一下。”她一脸的疲倦,挤车消耗了她太多体力。她的孩子在襁褓之中睡得很实,周围的喧嚣没有惊扰到他。我只觉得那是一颗炸弹,一旦醒来,必定是惊天动地的哭喊。我害怕婴儿。
“没事,你坐吧,这是我的座位。”我说。
解决拥堵的方法是,到座位的人先把行李塞座位下,人坐好,等后面的人都过去后再放置行李。可是他们大多站在过道把行李放好后才坐进去。队伍中有人嚷嚷着先让行,但是前面的人让了,下一排座位又堵上。后面的人推搡着,前面的人边抗拒边抱怨“挤什么挤!没看见前面有人吗?!”。一会儿后,还不等人上完,车门的列车员就吹了声口哨,还没上车的人更急了,队伍一度失去秩序。车厢内的局面也乱成一锅粥,但是过道的队伍依旧缓慢地蠕动着。其中有个七八岁孩子被挤掉了,哭喊着“妈妈”,他的父母已经钻到了前面,这时又往回挤,找自己的孩子。于是车厢陷入困局,就像一个人的食道被鱼刺卡住了,咽不下去,吐不出来。母子分离的景象就在眼前上演,而旁人无能为力。直到一个中年男人打破了困局,他架起孩子的腋下一把举起,伸给前面的人接着,经过两三个男人的接力,孩子被送到了母亲身边。
我记得那个男人,身材魁梧,四肢强壮,脸型方正,鼻梁高挺。络腮胡子刮过不多久,已经冒出茬,有种雄性的粗砺和沧桑。他的眼睛很大,熠熠闪光,那光单纯而炽热,理应属于少年。他背着一个常见的蓝色帆布背包,背包被撑得圆鼓鼓的。背带卷了,很细,深深地勒进他宽阔的肩膀。
记忆是不可信的,他好像又是一个矮而胖的男人。皮肤黯黑粗糙,肥厚的眼袋吊垂着,像垮下的裤子。脸上皱纹丰富,埋藏着许多悲苦。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却装着许多辛酸。他举起孩子时非常吃力,嘴里不停的骂骂咧咧。但那个蓝色帆布背包我是记得的,撑的圆圆鼓鼓,背带勒进了肩膀。
随着开车时间的临近,队伍被两旁的座位吸收去一些,终于松散了一点。门口堆积的人群也被渐渐“吞入”。外面响起“当当当当”的提示钟声——快开车了。列车员收起上车踏板,关上拉门,旋上三角锁,面无表情地从世界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往回挤。
火车猛的向前一冲,队伍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去,几个女人尖叫,然后队伍很快弹回来站起。终于启动了,所有人都舒心了,污浊的空气似乎立刻清新了不少。于是队伍又继续蠕动起来,一边堵塞,一边艰难地行进着,但是人们脸上的痛苦和厌倦已经少了许多。
我身边的女人站起身来,“谢谢你啊小伙子!”
我说,“再坐一会儿,不着急。人还多着,别把小孩挤坏了。”对面的师兄也劝着,于是女人又坐下。
一个和我一样穿校服的小伙子站在女人旁边,瞧瞧墙上的座号标牌,又瞧瞧我。女人见状又是一通感谢,抱着娃儿回到队伍中,不过这时的队伍已经像多节虫一样,走起来从容不迫。
我帮那位同学举起行李箱,塞进头上的行李架。
“尸体啊?这么沉。”我说。
那个同学笑笑,“给朋友带的(礼物)。”
我从窗边的位置坐回过道边,大家坐定了,又是一阵寒暄。这个瘦弱白净的同学是驾驶专业的,不用说也是大一生。
大一生这时入学不过半年,对未来职业的好奇心强烈,喜欢听师兄讲他们师兄听来的海上的故事。矮黑的师兄姓颜,十分健谈,和我们讲了许多关于学校和专业的趣事。有一个故事我印象最为深刻:一个水手在大风浪天气中上甲板,突然一个浪把他打进海里,所有人都说,完了完了,死定了。不料又一个浪从反方向打来,把他扔回甲板。这个故事后来我也和别人讲过,也听别人讲过,甚至是外籍同事。故事的真伪无从分辨,因为都是听说的。既然都这么说,就当是真的也没问题吧!颜师兄讲得非常生动,夸张的拟声词将情景描绘得活灵活现,仿佛他当时就在现场。多年后我尝试着复述这个故事,可是无论我怎么渲染,都无法讲得像颜师兄那样好。可能只有在当时的环境中才能体会到这个故事的奇妙吧——大一生的好奇心,颜师兄的热情,即将回家的喜悦,拥挤的车厢,污浊的空气,嘈杂的乘客,缺一不可。最后颜师兄告诉我们,这个故事是他师兄告诉他的。我想,他的师兄一定也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或者亲眼目睹了这个奇迹。
乘客们都入座后,仍然有些人在过道中,他们前后瞧瞧,有几个坐到地上的行李上,还有一些倚在座椅靠背站着,这就是站票。买站票的人不少,除了过道外,车厢之间的衔接处,厕所附近也有好几个。他们脸上的神情麻木,全然看不出回家的热望。这应该不是他们第一次“站”回家了,他们已经准备坦然接受十几个小时的煎熬。
火车开了不多久,一个列车员从前面的车厢挤过来,逐一检票,开锁厕所,然后一路挤去下一节车厢。如果不是穿着制服,他能否横穿这一条条塞得严严实实的人肉车厢?
右边座位是三座的,坐六人,他们看起来是典型的民工模样,衣着朴素,相貌朴实,笑起来爽朗,讲话响亮。他们张扬的性情引人注意,车厢的气氛为之一变,不是嘈杂,而是热烈。陌生人聊起来像老乡一样,老乡之间像亲人。然后乘客们斗起地主,在那个还没有智能手机的年头,斗地主是打发火车上漫长时间最流行的方式。
大个子师兄说,可惜没带副牌。颜师兄说,一会儿到韶关站买一副。
到了韶关站,几乎没有人下车,却又上来一大批,之前松散下来的过道再次拥挤不堪。新乘客带来的汗臭味使空气凝滞,旧乘客抱怨着新乘客,新乘客抱怨旧乘客。火车开动后,乘客们再度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过了一会儿,从前面的一节车厢传来金属的敲击声,过道的人纷纷站起,把行李挪开,让餐车经过。如果说有什么车可以在这颗星球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穿行,也只有餐车了。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挤过去的,明明连插针的空间也没有,它却能像幽灵一样穿过去。站票乘客的身体各种扭曲变形,被餐车粗野地推挤。他们无法抱怨——即便没人买那又贵又难吃的盒饭。终于,餐车离去了,向下一节人肉车厢推进。整个过程像一次强暴。
之前那个女人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狭小、封闭的空间充斥着刺耳的嚎啕。女人解开扣子给孩子哺乳。旁边一个小伙子起身让她坐。同时把脸侧一边,继续火热地说着话。他们怎么那么多话呢?和我们年轻人一样。人不是应该越年长越沉默吗?有些人不一样,他们受了苦,但不悲观。
于是到了晚餐时间,大家开始泡面,一个来一个去。热气腾腾的泡面散发着各自的味道,窗户蒙上一层水雾。泡面这食物,闻自己的香,闻别人的作呕。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牛肉,泡菜,香菇鸡——成了一桶泔水。即便空气有些冷,我们还是把窗户全开。我们几个都吃泡面,分享火腿肠,苹果。旁边六人桌太丰盛了,他们在韶关站买了大鸡腿,茶叶蛋,有个大叔带了一塑料瓶烧酒,整节车厢笼罩在酒香之中,让人感到幸福,富足。吃饱喝足后,他们继续玩扑克。
颜师兄买了扑克牌,我们也斗起来。硬座的座椅真是硬,开始并不觉得,坐久了就不舒服,我那时尤其瘦削,臀部饱受折磨。
到了晚上,站着的乘客能坐下的都坐下了,在自己的行李上,一部分站票乘客一直坐在早已预备的折叠小凳上。那些站立了许久的终于支撑不住,有的挤在旁边座位腾出的一点点空间上,半边屁股都坐不满,但他已经不能要求更多。另有乘客干脆坐在地上,他们抽着烟,小心地把烟灰掸在没人的空隙处。有座乘客已许多趴在桌子上睡了。靠过道这边的趴不到桌子上,只得坐着睡,像老和尚闭目打坐。
(后来绿皮火车退役,退出历史舞台,是中国运输史的里程碑进步。绿皮火车从七十年代开始服役,到那时已三十余年,它深入许多人的记忆,其中有欢乐,也有痛苦。当火车运输的舒适度逐渐提高后,绿皮车给人带来的痛苦也随之加深,这是两相比较的结果。)
靠窗的乘客占据得天独厚的条件,他们可以趴在桌子上“美美”睡一觉。原本不舒适的睡眠,中途难免会醒来,但是和其他人,尤其是连座位也没有的人比起来,实在幸福太多。我趴在桌子的一角睡了一会儿,手臂麻木后终于放弃,继续回到打坐休眠状态。相比之下,坐地上的乘客可能更舒服一些。他们虽然东倒西歪,看起来不体面,但是倚靠着行李上,反而睡的更踏实。
车厢陷入不安又深沉的睡眠中,直到被远远的吆喝声打破。一声声说快板似的唱声吵着向我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拿着质地强韧的袜子叫卖着,旁若无人。大家正昏昏沉沉地努力进入梦乡,试图尽快度过这难熬的夜晚,这时全被惊醒。小伙子显然触犯了众怒,当他走到其中一排座位叫卖时,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家暴怒地一挥手,将他的商品打落在地。紧接着,他们爆发言语冲突。大家装作听不见吆喝声的努力彻底失败。
不必说所有人都站在老人一边。突然,小伙子哭了!一个人,吵醒了整条困倦的车厢,毫无歉意。只是被一位老人家打掉了几双袜子,斥责了几句,竟然哭了!接着他开始陈述自己的冤屈,他的嗓音沙哑而苍老,干涩得像戈壁中的沙砾。他说自己必须完成上级交待的任务指标,只为混口饭吃。小伙子一边说着一边擦眼泪。这时大家开始同情他,老人家于是闭嘴缄默。
小伙子见老人家不说话了,便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话锋陡转,从抱屈生活的艰辛转为指责老人的“欺凌”,而且没有停歇的迹象,仿佛老人是造成他悲惨人生的罪魁祸首。场面难看起来,有人叫他适可而止,不要得理不饶人。人们对争吵感到厌倦,只想卖袜子的早点离开这节车厢,可以多睡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小伙子的倾诉完了,终于离开,袜子一双没卖出。我可以理解小伙子和老人,一个被生活压迫得无法喘息,一个在这样糟糕的环境中情绪容易失控。后来我在别的交通工具上再也没碰见半夜叫卖的。这一经历可以归结为穷人的苦命。穷人为难穷人,有理计较有理。
第二天醒来已经七点多,乘客们睡眼惺忪,疲乏依旧,心情郁闷。积极活跃的乘客渐渐的调整过来,叽叽喳喳地聊天,如早晨的喜鹊催人起床。大家轮流着刷牙洗脸,有的人为省事,用湿巾擦脸,嚼口香糖除口气。
这时距离发车已经过去了14个小时,春运期间晚点是必然的,尤其是绿皮火车。广播说预计晚点一个小时,开过了一站说预计晚点两个小时。这时我心里沮丧极了,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坐绿皮火车,一定要卧铺。在春运期间的坐绿皮火车是一场自我摧残和人生磨炼。
15个小时,一个列车员来验票,主要针对新上车的乘客。驾驶系同学略带央求地问道,还要多久才能到啊?列车员幽默地说,等你坐到头上冒烟的时候就到了。
16个小时,我感觉自己头上已经快冒烟了。然后火车又停了下来,继续推迟抵达时间。一路上随着火车停停走走,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车厢也宽敞了许多。我羡慕那些已经下车的人,他们结束了自己的考验,回家与亲人团聚,然后饱餐一顿,美美补一觉。我也羡慕那些后上车的乘客,他们少受了这一路的折磨。
那个列车员说的没错,17个小时,我的头上冒烟的时候,火车终于抵达武昌站。
再后来我没有坐过绿皮火车(不包括卧铺),人生中有那么一次经历就够了——我的头上也是冒过烟的。
18/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