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子的夏天

天刚麻麻亮,谋子在睡梦中大喊一声,站住!

醒来了,人在凉席上,平房的屋顶一点儿都不凉快。谋子抹一把汗,刚才做了个什么梦,记不得了,怅然若失。但是没有时间去想做了个什么梦。想知道,今天晚上再睡一觉,说不定还是连续剧呢。到了晚上忘得一干二净也是有的,谁闲得没事儿总想着做了一个什么梦。

从屋顶上下来,压水井压点凉水洗把脸,噗嗤噗嗤,竟然没有,水井里竟然没有水了!

谋子到厨房,盖子打开,昨天存在缸里的水还没有用完。拿瓢,打起一瓢水,谋子迟疑了一下,又倒回去半瓢,等会儿家里人还要用水的。剩下的水够不够一天,难说。

刷牙,免了吧。就着瓢,喝口凉水,漱漱口,完事。剩下的,倒在脸盆里,刚能盖住盆底。毛巾干得透透的,放到脸盆里,盆底的水滋溜溜就被吸干了。

毛巾好歹湿了,好过干擦。虽然谋子皮糙肉厚,干擦脸还是不适应。

笼里还有锅盔,昨天烙的,干绷绷的,有口吃的就行,讲究啥?

锄头挂在前门口的墙上,谋子拿起自己的那一把,开门直奔大田。两个弟弟还在睡觉,一个等会儿要开拖拉机拉砖,昨晚回来晚,还得再睡会儿。老三在窑上,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谋子都不知道。

谋子本来在厂里干,厂子倒闭了,现在弟兄三个就他闲人一个。家里的几亩玉米得他去锄草。那俩小子等会儿会不会来帮他,不好说;谋子也没有指望他们。爸妈等会儿一定会来,那倒是真的。

谋子从小就是干活的的好手,读书读不进,小学读好就辍学,跟着爸爸妈妈干农活,干各种农活。十七八岁时村里干农活能比过谋子的就没有几个了。谋子隐然是他们这一辈中的老大。

玉米田在塬边边上,谋子扛着锄头走到地头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夏天,太阳出来得早。得趁这会儿多干一点。

田土干得咧开口子,玉米苗蔫蔫的,没有一点力气。谋子看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们就不能打起精神?玉米苗懒得理他,实在是没有精神了。

谋子锄地向来中规中矩又风风火火,速度快,干得漂亮。

老爸干了一辈子庄稼活,看着谋子一点一点超过自己,再后来,老爷子竟生出望尘莫及的感觉。这四个字老爷子还是知道的,他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

太阳出来,一点过渡都没有,直接开始高温烘烤模式。

谋子的汗刷地一下开始淌,浑身黏糊糊的。脱掉褂子,不管用,还是热。汗水淌进眼睛里,胳膊抹一下,火辣辣地疼,有点看不清,再抹一把。

不能看天,低着头,赶快干!

田里的人多起来了,谋子身后传来声音。谋子知道,爸妈也已经到田里了。不回头看,有那功夫,锄出一截地了。

一畦到头拐回来,谋子只管锄,什么都不想。

接上母亲,谋子才抬头。

妈给谋子递过大可乐瓶子装的凉开水,谋子接过,拧开盖子,扬起脖,瓶里的水咕嘟咕嘟,谋子喉咙里也是咕嘟咕嘟。半瓶没有了。盖上盖子,谋子另换一行。

妈说,谋子,褂子穿上,等会儿晒得蜕皮!

谋子什么都不说,赶快干活,赶快干完是正经!

妈在一旁说了句,犟种!又低头开始锄地。

谋子什么都没有听见,妈妈的话瞬间在干热的空气里蒸发的无影无踪。

天气预报说最近五天都是高温晴热天气!

谋子不敢想,再有五天大太阳,这玉米还能活吗?锄地到底有没有用?

但是,不管有没有用,都得锄,人哄地皮,地皮哄肚皮,一点都没商量。

不用想,只管干,就是了。这也是谋子十几年农活干下来的经验。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过夏天。听天气预报还不干活了,笑死个人!

九点多,太阳好像已经在头顶上了,田里虽然有很多人,但是没有声音,风也没有一丝丝,一个劲儿地热。大地上看不到绿色,到处都是耀眼,晃眼。谋子已经在田里四个多小时了。

灌一口水,抬头看看天。锄头上肩,回吧,后晌凉快一点再来。活儿,不是一个早上能干完的。

老二宁宁已经开着拖拉机出去了;老三还在睡觉,睡醒了,吃午饭,吃好午饭再去窑上干活。

谋子到厨房,老妈烧的红豆稀饭温温的;馍在锅里,已经溜好了;菜在案板上:凉豆芽,洋芋丝。

稀溜溜一口稀饭,一口馍,一筷子豆芽菜,真香啊!

三下五除二,抹抹嘴。缸上的盖子揭开,水还有一点。谋子记得压水井里已经没有水了,水缸里的这点水怎么也用不到晚上。

得赶快想办法。

自己家里压水井没水了,别人家肯定没有。

出去看看,润生妈在门口,谋子叫了声:“婶儿,润生呢?”

“谋子啊,家里没水了,润生到柳村拉水去了。”

柳村在谋子他们村西边,大队部所在地,有一个水塔,自来水。压水井里没水了,都去大队拉水。这,谋子是知道的。

转身回家,从闲房子里找到去年拉水的汽油桶子。盖子完好,密封性不错。

滚出来,扫把扫扫蛛网,再找个抹布仔细擦一擦,擦干净,喝水也得劲儿。

打开盖子,有点味道,打一瓢水,咣当咣当晃一晃,倒掉,再控一控,上盖子。空桶,谋子一只手就拎到架子车上,找根粗麻绳,得固定一下。

出门。

太阳就是个大火球,熊熊燃烧,谋子不去看太阳在哪里。太阳晒在背上,谋子好像听见烤肉的滋滋声。

路上没有几个人,有的都是拉着架子车,拉着水桶去柳村的。

谋子只管走自己的,走得快,排得早,早去早回。谋子加快了脚步。

到柳村村口,走不动了,周围几个村庄都没有水,都得到柳村拉水,排队,等待。

车子排着,人找个凉快的地方待着。

谋子把车子一放,往前走去。

水塔离车子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一个油桶装满,得看自来水的水量。水量大,得个五分钟,再磨蹭一下,一家弄好怎么也得个十分钟。这么长的队,有的等。

谋子给前边的人说一声,你挪车,等会儿也给我挪一下,我前边看看。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香烟扔过去。村村相连大家都脸熟,更何况谋子还是周围几个村的名人,人家看在香烟的面子上也会搭把手,多大事!

架子车排成一长溜,谋子一路走过去,都是熟人,打着招呼。

水塔矗立在大队部门口,从小门里拖出一条皮管,有个人正在接水。谋子上前问了一句:“今儿水量大不大?”

人家抬起头,笑了笑:“碎得很,就跟碎娃牛牛一样。”

谋子心里想,果然是这样。但是能有什么办法呢?谁来都得等,谁也不能插队。谁也不敢走,队伍动,你就得挪,你不挪,人家怎么动?

有些时间必须在等待中消耗掉的。

大队部边上有个水泵房,是全大队集体打的一口深水机井,泵房没有声音。谋子想知道机井能不能抽出水。

压水井没水了,谋子他们村的那眼机井也出不出水,年年都是这样。

大队部里香烟缭绕,谋子走过去,看清是是书记梁满仓,还有文书、会计,一边喝茶,一边抽烟。满仓是谋子父亲的朋友,谋子麻溜地摸出香烟,恭敬地递给满仓。又扔了两颗给文书和会计。文书、会计跟谋子一边大,大家没客气。

谋子笑着对满仓说:“叔,忙着呢?”

满仓放下茶杯,“忙个球,闲着呢。谋子,你也来拉水了?你家的压水井也没水了?那可是你们村最深的井了。”

“没水了。有水,我还会到您这儿来拉话。”

“还没轮到你吧?”

“水那么细,有的等。我过来想跟您商量个事情。你看行不行?”

“说说看。”

“你把那机井开开,先安排柳村这边浇地,我们顺便拉水,不用自来水,不是快一点吗?”

“谋子,你脑袋是聪明。可是不行啊。喝的水必须是自来水,上头说了,饮用水不达标,大队是要负责任的,你不知道吧?”

谋子翻翻白眼,他知道他拿满仓叔是一点办法都没有,那是个老倔头。

说什么饮水达标,压水井的水不是自来水就不能喝了?机井是深水井,就不能喝了?喝的水都没有了,渴都要渴死了,还说什么达标的鬼话。

只是这话谋子是不能对满仓说的。

溜达回来,车子前进了一截截,谋子又给人发了一颗香烟。

一点一点磨过去,轮到谋子接水,已经快要十二点了。九点多吃的那点东西都已经消耗,肚子咕噜咕噜开始叫唤。

一桶水,一家人,可以撑一天。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

从村头往家里走,各家门口都有架子车,车上都有油桶,要么刚回来,要么准备去。家家都得为水操心着。日子就是挣命,天天都是打仗。鸡不鸣,狗不叫,一派安静的村庄,躁动着火烧火燎的焦急。

太阳最热的时候不要下地,锄了草,仅有的一点薄墒瞬间蒸干。谋子到田里转了一圈,玉米都拧成麻绳了,一根火柴就能点燃。谋子摇摇头,普塔普塔往回走。

第二天,谋子拉水的时候,几个村的拉水队伍从不同方向排满了整个公路。

前边有人大声喊着什么,谋子撂下架子车,朝前奔去。谋子不是个多事的人,但是前边出事一定会拖慢自己的速度。看看能不能让大家都快点。

水塔下,自来水还是不紧不慢地淌着。大队机井却是开了。水泵朝向柳村的支渠。

其他几个村的小伙子就不愿意了。凭什么机井的水,整个大队机井的水,就要先给柳村浇地。谁都知道,现在,地里的玉米。有水就活,没水就死。就凭你,凭你柳村是大队。

谋子一看,嘿,这不是自己昨天出的主意吗?

“吵,吵什么吵!”谋子大嗓门,只不过是笑嘻嘻说的。

“这不正好?大伙儿从机井接水,不用排那么长的队,赶快!赶快!都别在那儿杵着,耽搁事儿!”

“你谁呀?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啥时候轮你来做好人了?”

说话的小伙子,谋子没见过,人家不给你面子就不给你面子。何况大家都急火火的,哪个耐得住性子!

“小子,你很拽吗?哪个村的?”

润生在一旁首先开火了。润生跟谋子秤不离砣,砣不离秤。润生性子躁,是急先锋。

“管我哪个村的?你是太平洋警察?”小伙子一脸不待见。

“好好说话,找揍呢?”谋子不可能站在后边,同进同退,从小到大就没有断过篇。

谋子同村的的小伙子都聚过来站在谋子边上。

那小伙子也不示弱,边上几个小伙子也涌过来。谋子摆摆手,弄清楚情况再说。

“你是柳村的?你想怎么样?”谋子这会儿又笑呵呵的。

一看自己这边的人数比谋子那边的少了许多,小伙子满脸的嚣张也褪去了一些。

有道是有理不打笑脸人,人家比你强,又给你个笑脸,你再没眼力见那就是找抽了。

“我不是柳村的。凭啥大队打的机井,先它柳村浇地,我们村应该先。我现在就要改水。”

谋子不是不知道,先浇地,玉米苗就能保住,后浇地,还不知道今年能不能吃到玉米。可是满仓叔的面子不能不给,大队里先放水给柳村恐怕也是有考虑的。

哎,怎么不见满仓叔。谋子朝大队部瞅一眼。门,大队部的门关的死死的,还上了一把大锁。

哦,谋子有些明白了。每年到这时,不下雨,几个村就会争水。难免吵吵嚷嚷。满仓叔虽然有一些威望,可是庄稼都要死了,仅凭你一句话,仅凭你微薄的威望能管得了一家的一村的饥饱。眼不见心不烦,我看不见,你们爱咋地咋地。满仓叔这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啊!

“改水,也应该是先改到我们大堡子!”谋子想明白事情,坚定地说。

这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雷得当场的小伙子们顿时鸦雀无声。

“你好大的口气!”对面小伙首先跳了起来。柳村的小伙子也是满脸不忿,你们吵吵,怎么就要断我们的水。

谋子还是笑呵呵的,朝身后看看,大堡子的爷们都知道谋子要干什么。一伙人朝前涌来就向分闸口而去。

大家都知道谋子这是要去改水呀!

原来对面的小伙子和他们的村人,柳村的小伙子们都呼啦啦奔向分水闸。

谋子站在闸口高处,“看谁敢跟我们大堡子抢!都给我靠后!”

此时,谋子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摸样。

吵吵嚷嚷,声音越来越大,都涌到闸前。

开始有人推搡,一个,一个,一群人开始互相推搡。

谋子从高处跳下来,冲入人群,双臂一挥,对面不知道是柳村的还是别村的两个小伙子一下被推了个趔趄。倒不了,后边全是人。

开打了!天上的大太阳,炸裂的空气,暴怒的人群,一下子弥漫在闸口狭小的空间。

谋子在过去的日子里没少打架,润生他们跟着谋子就没有输过。这时候不用去想什么技巧,润生和几个伙伴围在谋子身边,团在一起,朝前冲。

出拳,伸腿,耳光,肩撞。打到一个,再踩上几脚。

总要让对手没有还手之力才继续前进。所到之处,哀嚎连连。

乌合之众毕竟不是训练有素的对手,很快,地上躺倒一大片。

润生两个眼角乌青乌青,背上前胸一吸气疼得直咧嘴,谋子也好不到哪去,好在大堡子的小伙子们都还站着。

没有人再往前来了。看着满地躺到的人,谋子直了直身子,眯着肿的高高眼睛,笑眯眯。尽管那笑容有些瘆人,和和气气地说:“不服的再来!”

还站着的众人连连后退,躺在地上的只能仰望。

“那,我们就改水了,先浇大堡子。我们浇完,你们继续较量!”

大堡子的小伙子哈哈大笑,拿着钥匙改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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