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电的夏天

当你爱上一个地方的时候,也许未必会表现出来。


夏天的时候,巡查一趟身上会湿两次,一次出去一次回来,中途在锅炉顶上贴着汽包,衣服就被烘干了,等到回集控室的时候,后背又是脸盆大小的汗印。在这个时候你会发现,被人类所丢下的古希腊式傲慢与热情再度回到了身上,在染成深蓝的工作服下面是最无言的淳朴,而我们古人的峨冠博带成了阳春白雪式的高楼。不用想它会给你什么教育意义,夏日太阳下的扬电公司,就随着夏日的扬州城,肆意地给予和分享着一切。阳光映出的蓝天盖着GIS,而另外一边的调压站则是户外最凉快的地方。水泵风机鼓出一股又一股热浪,卷着干燥的石灰石或者沙土的气味向你扑过来。天上你就可以随便地去想了,冷却塔的水汽和云或者太阳一起,会玩点什么。无论什么,地上都会有一片古铜色的皮肤和安全帽。


似乎,电厂的夏日和自由没有太多关系,迎峰度夏会让整个机组运行进入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但也是因此,无论是人也好,工具也好,都开始建立起一种完全开放的姿态,激情在炽烈的阳光下面一点点寻找到它的活力。看起来,这种活力迥异于广阔海面和苍渺草原上自在洒脱的鸟兽虫鱼,因为我们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陷在画好的规程和制度中。但是当坐到盘上看见参数不断变化的时候,那一串又一串红绿相间的字符、阀门、管道、开关,开始向我的灵魂招手,拉着身体开始不自觉地朝前微倾。洒脱如庄子,也在反复论证绝对自由不存在。我很喜欢Keep载入界面的那句话——自律,使人自由。行为的逼仄反而使得思维去向一个神秘的国度。


甚至,还不仅于此,日复一日的巡查连接着人和物的距离。夏天让人尽可能褪去衣物,不像三九寒冬,冷到极处即使裹得像个粽子也还是冷,这样哪还分得出太多的精神呼吸一个地方。冬天跑到冷却塔底的时候我会惊叹自然之力结成的冰凌,但是夏天的冷却塔下面,水珠可以溅出一片薄薄的雾气,找个角度说不定还能看见一道小彩虹。硕大的塔身下面是洒满了光线的杂草,那是逐向人间的欢乐,混合着另一边斑驳的树影,一道射向前池的阳光里也开始带着干草的味道。这时候,若是再来一阵风,卷着这一切去向天空,那整个世界也开始安静下来。


我热爱阳光,她照耀过的一切也戴上了夏日的动感,倾泻在人们身上,把一张张脸晒得黝黑,就像皮肤逐渐从白皙变成古铜一样,安全帽也会从一开始的光洁变得伤痕斑驳。这不是对时光发出的嘲弄,而是歌德死亡之前对光明的呼唤。年轻最大的魅力就是充满着向上的活力,这是我们用自己身体下的赌注。


不过,也谈不上豪赌。白班下还可以去游泳池扑腾一会。我不会游泳,不过很喜欢戴上眼镜耳塞然后沉到池子里去。下沉的时候不停地吐尽胸内的空气,感受胸腔在不停地塌陷,连肋骨也开始紧缩。然后坐在池底,看着窗外金黄的阳光在水面上回旋,与淡蓝的水面融合成一张画,有点像格维德,也会带着一点安格尔的味道。于是世界在这里安静下来,停顿在这块游泳池里,而耳朵开始回味白天的所有声音,流体和管道的碰撞、电流之间跃动的光芒、机械构件的厮磨,都在这时候跑进眼睛,和池面的波纹交汇到一起。我喜欢这种感觉,夏天让阳光更加强烈,也让游泳池变得更加舒怡,这些都让池底的我感觉随着水波正逐渐融化,直到我的肺开始催着我钻出水面。


傍晚,有人上班,有人下班。厂门口会有人拎着刚从食堂买回的东西互相道一声“回见”,中班和值班的人也想着晚饭吃点什么,彼时的天空似乎也会想休息一会,见得太阳突然跳了一跳,蹦出一团花来,哦,那是一朵晚霞。夕阳会把整个厂染一遍橙色,在某个特殊的时间,运行部大楼会因为太阳而连出一道对角线,光与暗的界限不甚明了,却充满了韦斯安德森的画面感,该让鲍勃迪伦在厂前区的花坛里扯着他的公鸭嗓翻唱《yesterday》。


这个点儿可以在厂里散散步,有时候会突然幼稚一下玩一玩踩影子的游戏,迈着有些奇怪的步伐向前走去。影子慢悠悠地趴在脚上,倏忽一下又滑溜下去。这片土地赐给我它的所有,毫无保留。生命沿着这一起一伏的曲线向前延伸,踏下的鼓点凝成恢弘盛大的乐章。


这不是对我个人的恩赐,无论何时这里都对承载其上的所有一视同仁。面对着炉膛里的高温、管道中的高压、导线连接的电压,人是如此的脆弱,但又如此地有力,有力地束缚了这些强大的力量并纳为己用。何时并网何时解列,一切的操作全都有序可寻,甚至变成了一种艺术,它不需要无所谓的温柔和佯装神秘的神灵,如果说有神,那是我们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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