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聊文学时,我们在聊些什么
文学这词,关于它的本体性云云,再诸如文学与人生,大的毫无边际,当然大的并不是所谓的文学范围,而是文学的词义。
我们要谈文学,谈哪国文学,谈谁的著作,哪一本,谈他在文学史中地位如何。倘若开口就谈“文学”,开口就糊涂;木心也是如此,谈木心,谈他的写作,谈他的语言特点,谈他的授课育人,谈他文画同根的的艺术观,谈他的哲思妙悟,但倘若开口就谈木心,开口就糊涂。
木心说,诗意和哲思之类的东西,是零碎的,明灭的。
文学磅礴,有人喜欢峰峦叠嶂逻辑自洽的著作,有人独爱拆下片瓦残砖来端详。早些时候我们务求系统,务求营构巨大的迷宫。突然后起的艺术家哲学家之流却大刀阔斧将这些楼阁劈个粉碎,然后出现了几种人,一种大打复古旗帜,然后出面修缮这些断垣残壁,一种为往圣继绝学,继续拆除,等得荡然无存时再轮到另一种一种冷眼观世的的借着快落下的夕阳来凭吊。局外人看来一切就像一片忙碌生平景象,好不热闹。
这样我们之类的文学门外汉却无所适从了,推了一扇门进去,不知是否踏进文学殿堂,只把自己作局外人,作异乡人。一边阅读一边寻找,像哲学家一样,带着智慧回溯以往,想要寻根,想要找寻乡愁。却不知那些人自己的精神家园都是乌有,都是站在边缘地带对中心的幻想,像是游子不得志耽于故乡美好的美梦中。门外汉不得甚解,悄然又推一门,不知此门是跨入还是跨出,那边同样有一群人。这下门外汉连话都没说,再推一门,席地而坐,脑子是有限性、虚无性、荒诞性之类的东西。从此遍游四方,一个先天性的无知者再加上了一层后天性的无知。
哲学本就是一种乡愁的冲动。只是我们带着智慧回溯,也就意味了以往没有智慧。
木心觉得明灭的哲思用断点的文字来记录,这下如果有个不会世故的人跳出来批木心的随意,再来个旗鼓相当的人反驳他,我们可以把他们比作白话界的蒙田和帕斯卡尔。尼采和黑格尔等纷纷站队,几个回合下来,蒙田和帕斯卡尔议和,第一条条款:诛尼采、黑格尔。因为蒙田和帕斯卡尔自忖自觉,觉得即使尼采、黑格尔才华的尺度再高,只是缺乏自觉,然后从一流跌入二流。殊不知太过自觉是不自觉。尼采和黑格尔却觉得蒙田和帕斯卡尔的才度太小歪度太大。
有个问题,尼采黑格尔之类的人创作产生于何处,产生于他人的论战?产生于后来的思想碰壁?那此时所谓的乡愁就烟消云散了,大家从正式讨论时代过渡到发问时代。
亚里士多德开始发问,脸色凝重:为什么牛有角呢?因为它们的牙齿不够好(本该用来制牙的质料便制了角)。为什么它们的牙齿不够好呢?因为它们有四个胃(可以不经细嚼就将食物消化)。为什么它们有四个胃呢?因为它们是反刍动物。为什么牛是反刍动物呢?因为,因为……因为它们是牛。此时,不知亚里士多德是否快乐,我是快乐的。
碰壁了,这是思想碰壁的快乐。
重大问题没法解决,社会出现严重的危机的时候。哲学家和艺术家远远超出他们自己的时代,他们时代的人迟迟不能注意到他们。为了消饵这其中的巨大差异,老子看山是山,怎么看山都是山,后人却解读成自然、天人合一。老子其实是反自然,为了迎合同时代的“他们”巧加饰弄,反的博洽可爱,谁承想,顺便忽悠了后面时代的“他们”。艺术家更高明一点,用思想凸显意义,用艺术消融意义。近代的现代的后现代的有前人之师的教训,索性明目张胆地反自然,只是部分反的凌厉露骨,残酷无状。
这么一想,不对!这样是错的,“评价一个时代不能光从思想和理论着手,必须考虑到那个时代的艺术”。
福楼拜是艺术家,他没有将其暴怒放进他的艺术里,怎么办?
“现代化之为愚蠢,并非由于无知,而是对各种思潮的生吞活剥”,是这样,多半是这样,但投向未来世界的影响,福楼拜会比弗洛伊德更深远吗——不可想像。
未来世界的图像,或者: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油腻了,乏味了。同时,独立思考,真知焯见越来越不成其为势力。
俗媚俗,愈俗愈媚,愈媚愈俗,欧罗巴一窒息,别处随之瘫痪。莫取笑,欧罗巴没有什么长在母体之外的心脏。布洛克(Hermann Broch)说:“现代小说英勇地与媚俗的潮流抗争,最终被淹没了。”
就像流浪的游子,满目伤痕的回到乡土,这时大家都有些暧昧了,创作产生于哪里?
“是有罪心理产生了卡夫卡的艺术?还是艺术产生了卡夫卡的有罪心理?”这一问就问傻了自己。
其实有罪心理酝酿了卡夫卡的艺术。艺术酦醅了他的有罪心理。
那时代呢?
历史、时代的进展,既非周而复始的轮回,亦非螺旋形上升,十三世纪至十六世纪,欧洲天灾不断,瘟疫流行,怪谁呢,一切都归罪于长得美貌的女孩,烧死她,淹死她,魔鬼,女巫,妖精……二十世纪,她们是时装模特儿,每天没有五千美金的报酬是不起床的。
创作是来自哪,出自真正精神家园,他们在哪,文学就流浪在哪。哈代有威塞克斯,福克纳有约克纳纳塔法,鲁迅有自己的鲁镇和未庄。
那些以抖乱词句、搅混语法、浅入深出、故作姿态为能事,颇有当今文坛舍我其谁的气概的“文学家”呢?
彼等发明了此套把戏之后,旦旦重复其伎俩,愈用愈滥愈衰竭,足见智力之低劣,世诚有所谓“歪才”者,然亦多歪而无才者。
择邪固执,决不会悔悟——勿含恶意的愚蠢尚可解,饱含恶意的愚蠢无可救药。内因既绝,外因何济,油嘴滑舌的人总是一辈子油一辈子滑的了。
读者本身亦宅心不正,对纯粹的文学作品难以理解,一旦碰上胡说八道的东西,乐了,来劲了,自己哗不了众取不了宠,便成了被哗之众,去宠那些东西。
算起来倒是科班隔壁出身,排行于老作家辈,看到年轻人装疯卖傻肆无忌惮,心里有点慌,大概要“新潮”、“前卫”、“后现代”,已经应该必须这样的了,但老作家而掉转马头撒泼,不敢,也不会,于是一份向往之情,慨然付予年轻人,撰文赞扬,许为知音,落得个独具慧眼奖掖后进(先进)的美名,这一来,自己也跻身于最新潮最前卫最后现代的行列,况且自己以前也难免写过些不明不白不三不四的东西,借此一并算在“摩登”账上,岂非上上大吉。
这是一个不太奇怪的奇怪现象,中国大陆与港、台、东南亚几乎同时出现此类脚色,前人不屑用的方法,他们用了,以为出奇制胜,中国文学传统流派无算,未见有以文句故作不通,修辞恣意悖谬而成流成派者,世界现代文学,自“意识流”创始以来,衍生的各种支渠中,固不乏走火入魔者,但瑕不掩瑜,从整体看,现代各派文学各有典范业绩,各有集大成的代表人物定位于史册,且骎骎乎已将事过境迁了,所以中国“文坛”上有上述的脚色跳踊其间,亦不过是世界现代文学在中国的异化现象,充其量:木榫劈斧头,铁锁开钥匙,自己跳不出自己的模式,再则卖弄些音同字不同的花招,还不如街坊游民的插科打诨有谐趣——以为凭这点本领就可走江湖,也实在把江湖看得太小了。
亡秦者秦也,亡文学者“文学家”也。
伟大的文学作品,在经营时主者不觉得它伟大,不觉得它一定会伟大。倘若主者时时觉得它伟大,那么结果恐怕是不伟大的,结果有可能是阿世玩世混世欺世的东西。
“你没有必要离开屋子。待在桌边听着就行。甚至听也不必听,等着就行;甚至等也不必等,只要保持沉默和孤独就行。大千世界会主动走来,由你揭去面具。它是非这样不可的。它会在你面前狂喜地扭摆。”
“康乐平生追壮观,未知席上极沧洲。”
独立思考、真知灼见越来越不能成为其势力
卡夫卡的说法丰富透辟,米芾的吟哦简练痛快。
木心倒是又给我们披上了一层后天性的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