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果站在多年以后的某一天来看,初恋是一个恒定的时空,可那些时空里的故事与画面却在不断前行的日子里变得温柔而又锐利,看起来如此矛盾,却如此真切。无论你是否相信,你都会在某一刻发现,你的记忆在撒谎,你日益增长的生活经验在帮你粉饰某些真相,或揭开某个谜底。
有些记忆里的碎片会在某些感性泛滥的时刻,一遍遍地重建当年,一遍遍地重演过往。你清楚地知道你们的人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你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去揣测她的心思与未来。但如果你突然在朋友的闲聊之间听到了她的消息,你会如何呢?当然不会如何吧,不会有什么具体而疯狂的举动,可在你的心底有没有闪过一丝哀愁,那份哀愁可能来自于你的感叹,感叹命运的作弄,感叹时光的残忍。那份哀愁可能来自于你曾经无数次出现过的幻想,幻想过的另一种可能,如果当初没有分开,没有说那句话,多给一个拥抱,甚至只是在简讯里多发送一个可爱表情,是不是结果都会截然不同。于是你突然间清醒,原来啊,这么多年里,你从未好好地想念她,你从来都是在自己的贪恋里,怀念里幻想她。
2.前两天的一个清晨,突然接到初中同学的来电,他说,辞职了,出来聊聊吧。我说,好。结果碰面之后他闭口不谈工作与未来,反而是抱怨起自己的生活。他说,这辈子还没初恋过,就相亲结婚了,婚后有了孩子,父母给买了房子,房子在变旧,孩子在长大,唯独没有变化的是自己。他说,原来别人常说的那句‘结了婚就会变成大人’‘男人一有孩子就会长大’是骗人的。会长大的人与不会长大的人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他们会走向完全不同的人生。又或者,我们只是在旁人的眼里成为了正常又体面的大人,而回到家里,在小孩睡着之后,那颗脆弱又敏感的孩童之心又会跳出来吓自己一跳。
我看到他的模样有些不知所措,胶原蛋白似乎已经在他的脸上蒸发很多年了,双下巴在跃跃欲试,下巴上细软的绒毛已经长成了粗硬的胡渣,微凸的肚腩,宽松的polo衫,咖啡色的夹脚拖,最显眼的是那条已有裂痕的黑色皮带。他是我们朋友里最早结婚的男生,在我们还没毕业的年纪,他就已经领了结婚证,那年我十九岁,同学们大多二十岁,他二十二岁。我还记得六年前,在他的老家,婚礼上的他虽然穿着老式西装,带着无框的眼镜,说着老套又可笑的成人式的台词,却仍旧是一脸热血又好奇的模样,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跟我们敬酒,嘴巴上虽说着套话,眼神里却好像在问,真想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啊,真想大干一场,真想时间跑得再快一点,让我们都长成我们曾无数次模仿,日夜羡慕的大人啊。
可如今,他真的如愿以偿变成了大人,却又开始说起了孩子话。
我问他,这是打算放弃人生了?
他说,没人能放弃人生,有斗志的人,试图掌控人生,没斗志的人,就被人生推着走,人根本就不能放弃什么,只会在失去斗志的日复一日里被人生放弃。
我说,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说,想要回家。
我说,那就回家。
他说,你不明白。
我说,我明白,可我更明白你回不去。
他说,我明白。
我说,回家吧。
3.我们决定趁着他女儿上幼儿园的日子,办一次野外烧烤,为了不让他女儿发现我们的诡计,我们把所有准备好的食材都放进冰箱最上面的格子里,把饮料,烧烤用具全都藏在柜子里,确保他女儿不会发现,等八点半送女儿进了幼儿园之后我们再出发。他的妻子也积极配合,看得出来,这是两个都没长大就被现实生活累垮了的大人。
我带着女友提前一天,住进了他的家里,女儿睡了,两个女人都睡了。我跟他还待在客厅里,一边看着音量被调到最小的电视,一边刷着手机。突然他侧身看着我,欲言又止。我下意识地看向他的手机。是一个肉嘟嘟的孩子的照片。
“她结婚了。”他说。
“谁?”我问。
“初恋啊。”他说。
“你初恋不是你老婆吗?”我问。
“是你的初恋。”他说。
我们沉默片刻,他点了一下照片,照片缩小退了出去,是她的朋友圈。
“她已经有孩子了。”
“是嘛。”
“你是不是拉黑她了?”
“我已经不记得了。”
“你就吹吧,你还能失忆啊。”
“是真的。”
我当然记得十几岁的爱恋,记得十几岁的她,只是我真的不记得我是否有拉黑过她,是否有删除过她的联系方式,我甚至不能确切地记起我们是什么时候断了联系的。好像从与她分开之后,日子就过得飞快,好些事情都在时间的冲刷里变得陌生而奇怪,像是上一世发生的故事,像是一种错位的记忆。
“我记得你们中学毕业前就分手了对吧,几年后好像又好上了。”
“是啊,是的。”
“那是为什么分得手?”
“我们没有分过手啊。”
4.我重新跳回记忆的深海里,屏住呼吸,想要找回那块失落于青春的贝壳,我找到了,打开贝壳,贝壳里空空如也,我上了岸,大口地呼吸。我们没有分过手啊,这是真的。记得是某次网络聊天,她责怪我不肯主动约她,不肯主动与她聊天,即使是在网络上聊天我也只是寥寥几句。我回复,真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回复,不知道那就等你知道了再来找我。然后,我们就断了联系。回想起来,觉得荒诞可笑,丝毫不像是一对情侣该有的对话。可事实就那么赤裸裸地摆在那里。我们是彼此的第一次恋爱,笨拙而鲁莽地爱着,笨拙而鲁莽地分手了。几年之后,我们重新走在一起,一切都不同了,在分开的几年里我们各自恋爱,各自生活,没有交集,几年之后,我们再次遇上,我们都似乎想要跳回最开始的那个故事里找回一些什么,可那到底是什么呢,我们都不清楚。我们像是两个迷路的小孩,想要一起找到回家的路,可家不在同一个方向,我们又能同行多久呢?
“她最近总在朋友圈晒她的孩子。”
“还好。”
“还好什么?”
“还好,我没她的微信。”
“你比以前怂了。”
“怎么这么说?”
“我记得你们以前总从我这里相互打探对方的消息,现在你都不敢知道她的消息了。”
“人家都有孩子了,知道了有什么用吗?”
“你看,你以前从来不会说有用没用的,以前,你就是想知道,不想失去她的消息。”
“你在你遇到你老婆之前,真的就没喜欢过谁?”
“没有!”
“那你老婆之前也没谈过恋爱?”
“我不知道啊。”
“你不想知道吗?”
“孩子都有了,知道还有什么用吗?”
我们尴尬地沉默,然后会心一笑。
5.我们躲到厨房里,抽了根烟,他打开冰箱,指了指为明天烧烤准备的啤酒,我摆摆手,他耸了耸肩,轻轻地关上冰箱门,就各自回房睡了。第二天,天气酷热,他早早地起来,给孩子热牛奶,把番茄酱涂在吐司上,熟练地摊了两个鸡蛋,一边催促女儿快吃,一边给女儿扎头发。他的妻子已经整装待发了,就等着女儿吃完早餐,火速送她去幼儿园。
直到他的妻子送女儿走了,女友才起床刷牙洗脸。他着急上大号,只好冲到楼下车库的马桶上解决。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打开他的朋友圈,又看了一眼,初恋的孩子。恩,说实话,并不像她。
那双曾长久对视过的眼睛,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孩子,
遗憾的是不像我,也不像你,她的眼睛来自另一颗星星。
我突然想起昨晚,我们睡前的最后一段对话。
“喂,你说,你会祝福她吗?”他问我。
“不会吧。”我说。
“你知道我的恋爱经验约等于零,你可别蒙我啊。”
“我说的是实话。”
“不是说,只要真爱过,都会祝福对方,希望对方过得好的吗?”
“恩,她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已经不是她了。”
“这是什么话?”
“该怎么说呢?你问我,是否还爱她,我会说,应该是爱的吧,在我的记忆里,她还是存在着的,十五六岁的样子,十八九岁的样子,再往后,我就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了,我会永远希望她好,我心里的那个她就是当时的她,至于现在,她已经成为了另一个人的伴侣,另一个人的心头爱,已经成为了一个对我而言完全陌生的女人,对,已经是女人了,而当年她还是女孩。”
“所以,在你眼里,她永远是女孩。”
“恩...我已经不把她放在眼里了,我的眼里只有眼前人。至于我心里的她,那个十几岁的她,大概还在跟十几岁的我继续谈着笨拙而又鲁莽的恋爱吧。”
6.大概十点多的样子,我们摆好桌椅,架好乐烧烤炉,我一边煽风点火,一边喝着啤酒。女友突然提议,要不我们摇色子,比大小,玩真心话大冒险吧。他跟妻子互看了对方一眼。女友又说,好嘛好嘛,不然这么长时间太无聊了。我一边煽风点火,一边煽风点火地说“是啊是啊。”
“真心话大冒险才无聊呢。”他说。
“你玩儿不玩儿。”女友看向他的妻子。
“不玩,还是打牌吧。”她说。
“好吧,就打牌吧。”女友说。
真心话大冒险真的只是一个游戏吗?能被说出来的话,有多少是真心话呢,那些选择大冒险的人,又是在守护一些什么呢?有时候我也会想,一对恋人之间要藏住多少秘密,才能侥幸到安稳地度过这平凡又繁琐的一辈子呢?我始终相信,夫妻之间是需要有秘密的,朋友之间也是需要秘密的,就算是亲人之间也是如此。有时候秘密是一个人最后的安全感,有些秘密其实并不伤害任何人,只是每个人心底的一件玩具,它可能是你童年的源头,青春的凭证,可能是你只想一人独享的回忆,可能是锋利的针尖。无论如何,如果没有触碰到道德的底线,那就让秘密永远成为秘密吧。
7.
“其实我以前也喜欢过一个女生的。”他说。
“那你怎么没追?”我说。
“没追上啊!”他说。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家里就给我介绍了,就是我现在的老婆咯,然后就结婚了。”
“你是不是说,林萱啊?”
“你怎么知道?我可谁都没说过啊。”
“看你老婆的样子,我就猜出了个大概。”
“嘘,这是秘密。”
当然是秘密,没有女人会希望自己成为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但真的是替代品吗?当然不是,没有人有资格成为别人的替代品,在日日夜夜的相处里,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换句话说,只要是真的爱过,他就绝不会去寻找替代品,那是对原来那个人的亵渎,是对自己的那份爱的侮辱。一个人也许会喜欢上不同的人,人们会说他花心,可如果一个人总是钟情于同一类型的人,难道不是某种程度上的专一吗?可这始终是一个秘密,一个说出来就没法解释清楚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