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久收藏了围脖上的一条损段子,说,姑娘们总以为自拍神器里的自己才是真爱。
桌上有一面方形立镜,她不经意间抬头总会看见一张眼神恬淡,嘴唇微抿,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发呆的脸。
虽然对着笔电,但视线焦点早已散开,一切都模糊成大片色彩,仿佛一幅很自然的抽象画,像处于轻快柔和时期的蒙德里安。
于是,也就看不清镜子里的自己。
棱角分明,线条直上直下的立镜悠悠柔和了线条,泛着淡淡黄色,阿久对上镜子中的那双眼睛,身边的一切开始变换,人影幢幢,来来去去,抓不住的时间空留余音。窗外的楼不见了,水杉又开始记录四季更迭...
终于,又恢复安静。阿久听见她唱,我等着你回来,我等着你回来。
老唱盘吱呀呀转,是白光的歌,妖媚的,哀怨的。而她的声音却没有那么多情绪纠缠,只是温柔,只是平常。
黄金葛爬满了雕花的门窗,夕阳斜斜映照着斑驳的砖墙,这是阿久熟悉的房子,这是阿久陌生的年代,站在阳光里的阿久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她尝试着清清嗓子,嘴唇开合却一丝声音也无。
像是一个不知道何时开始的梦境,阿久是个旁观者,闯入了眼前这位素净打扮的女子的世界。
这间屋子里摆放着古旧的家具,是阿久很喜欢的复古风,她平日里收藏的个把桌椅都只是仿着过去的风格制作,用料,做工都很现代。她忍不住走近,去抚摸那女子的梳妆台,那女子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一般朝同一个方向伸出手来。
阿久收回手,静静地站在梳妆台旁边。
那女子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把木梳子梳理刘海,一下一下,轻轻的,铜镜里的面容稍稍有些走形,却被她温柔的笑容渲染得格外可爱。
阿久看着她的侧脸,仿佛是在看清淡水墨画中的女子,轻盈,静默,仿佛一个眨眼就会消失不见。本就清爽柔软的刘海变得弯弯的,乖乖巧巧,那女子似乎也非常喜欢自己的发型,咧嘴一笑,调皮地眨了眨眼睛,阿久被她的表情逗乐了,轻轻喘了口气,放松了原本紧张的心情。
阿久发现自己仿佛被剥夺了除了视觉之外的所有感官,跨越了时空,来这里看只有一个演员的默片。
阿久小时候和爷爷一起住,这间屋子在院子的最东头,总是锁着。
阿久记得小时候自己因为好奇去爬过那间屋子的窗户,因为爷爷把钥匙藏得很严实,任阿久牵着小狗兜兜翻遍家里所有的角落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那回闯了大祸,墙上的黄金葛潮潮的,脚底一滑,重重地摔了下来,还把窗户上的装饰弄掉了一大块。
爷爷上来就给了一个大耳光,打完就抱起阿久放在藤椅上,用湿毛巾擦拭她身上的伤口,满眼心疼,却什么都不说,只是叹气,一声又一声。
阿久记得那会儿自己没掉眼泪,不知道是被吓到,还是因为那耳光一点也不疼。
唯一知道的,那屋子里锁着的是爷爷的秘密,只属于爷爷的故事,谁也不能去打扰。
就这样,阿久看着那一枚锁渐渐染上铜绿,经历着风霜。
看着爷爷在院子里朝着东边发呆,阿久内心总是有隐约不安。有一年过年,刚学会毛笔字的阿久写了幅“岁岁平安”,爷爷问她想要贴在什么地方,阿久想了想,指了指东边屋子那扇紧闭的门。爷爷愣住,可一会儿就舒展了眉眼,拍拍阿久的头,说,好孩子。
那年,爷爷破天荒要求和阿久一起在院子里拍一张照片,从阿久记事开始,爷爷就不喜欢拍照。
院子中央,爷爷坐在藤椅上,把阿久抱在怀里,对着镜头,笑了。
那张照片阿久一直夹在日记本里,常常拿出来看。爷爷笑得很自然,没有一点点负担,从前紧蹙的眉头里藏着的心事仿佛一下子都消散,很无邪,很纯真,大家都说爷爷和阿久的这张照片拍得真是好极了。
眼前的女子不知何时走到了那扇透进阳光的窗前,抬着头,看着天,不知在想些什么。阿久离她很近,险险地擦肩。
若是梦,也是因为这间屋子是阿久心中的结。
若不是梦,这也许是冥冥之中一切隐秘的往事的开解。
阿久渐渐可以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那女子的交叠着,窗外有布谷鸟在叫着,夕阳正好,周身温暖,只属于亲情的亲切感在这间屋子里蔓延。
那女子转身,仿佛透过阿久的身体可以看到那扇门外。突然想起敲门声,那女子轻快地转身,像小鹿一样跑去开门,那眉眼飞扬着快乐,那一瞬间阿久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向自己跑来,魔怔了一般,无法动弹,那女子穿越阿久身体的瞬间,一切又开始变换,像是潮水,迅速退去。
阿久看着那梳妆台上的铜镜,那镜中的自己,那双熟悉的眼睛,是自己,还是那女子?
转头看最后一眼,那是年轻许多的爷爷,拿着木头梳子给那女子梳头,嘴里温柔地叫着,阿久,乖囡囡......
再次在书桌上那面立镜里看到自己,依旧是淡淡的神色,可眼角却有了眼泪干涸的痕迹。
阿久看着手中的照片,那是爷爷和那女子的照片,猜得不错的话,那女子是阿久的小姑,是爷爷最疼爱的女儿,那在十六岁死于一场急病的美丽姑娘。
这张照片和后来阿久与爷爷的照片很像。
爷爷安然地坐在院子中央的藤椅上,小姑坐在藤椅旁的小凳子上,伏在他膝头,弯弯的眼睛,笑得咧开了嘴巴。
爷爷把小姑的小名给了阿久,爷爷也常常像给小姑梳马尾一样给阿久梳头。
阿久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就好像看到了小姑,那间屋子里的秘密终于融化在一片温柔的阳光中。
镜中的眼睛,眼睛里的世界,层层叠叠着时间。
所有的修饰都是多余,所有的美丽都只是真实。
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