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印象深的是少平。他有点像我自己,尽管我不穷困潦倒,也不命运多舛。
少平因贫穷而极度敏感自尊,红梅也是,所以彼此相惜,少平读《钢铁》,读《红岩》,红梅愿意读,彼此相照。少平不曾将此当爱情,红梅却怕由此误了与顾养民的爱情,彼此相离。红梅的视野应该跟少平相抵,或者更狭小,她与少平更多是一种类似同病相怜的依恋,偶尔精神交流。
晓霞的出身使得她的视野见解性格都令人钦慕。她带着少平看报纸期刊,看政治哲学,独立思考。现实中,彼此差距太大,很容易让一方自卑,另一方觉得索然,关系渐渐疏远。但晓霞的善解人意保护了少平的敏感自尊,而少平对于更大世界的攫取渴望的气质又吸引了晓霞,彼此因而走得越近。反观自己,也有着少平的幸运,高中遇到优秀的人,在相处中自己的三观被明显影响,这种影响比潜移默化来得强烈,以至于我现在倾向把高中化成前后两个不同阶段。
少平在高中时代迅速成熟,即对大人的行为开始具备批判的眼光,以前父亲和大哥说的话和做的事,他都认为是对的。可现在就不见得了。不过,目前这种批判性的意见只在心里而不会表现在嘴上,更不会表现在行动上。因为共鸣,我揣测这种成熟会伴有惊喜与失望,毕竟,立新得破旧,书籍和晓霞的言语带来内心的狂风暴雨,把愚昧冲刷个干净,万物疯长,也让父亲兄长这类榜样崩塌,这是个青黄不接的时期。当然崩塌不代表对父亲兄长的否定,只是精神的疏离。疏离会随着彼此不同的阅历而更加明显,以至于彼此最后碰面只能寒暄,这种无可奈何是否让少平也偶尔向往年少无知时的亲昵呢?
更令人惆怅的是,毕业意味书生生活的结束,农民生活的开始。幸运的是学校建成,少平成了老师,保持着阅读与体面,谦卑与激情。但大锅饭到生产责任组的改变,意味着多劳多得,孩子辍学耕地,生源寥寥,少平只得走人。
之前一直觉得生产到户,自负盈亏就是个大喜事,像历史书写的是对农民的解放,具有跨时代意义。现在觉得,不论政策的内容出发点多伟大,如果频繁变动,效果一定大打折扣,而这种折扣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讲,可能就是一辈子。
少平不甘于农民式的幸福生活,但他知道身边没人理解,所以他不能表现,而是用现实主义的态度去对待身边的人事,应该是很憋屈吧。所以他要跑,跑到大城市,他要争取,向父亲和少安争取自由。少安只言片语中把价值观暴露无遗——“你胡想啥哩!家里现在这么忙,人手缺得要命,你怎么能跑到外面逛去呢?”顾家、勤劳、安分守己,以及大男子主义。少平跟少安的价值观差别实在太大了。两人有不同的三观,愈走愈远,以至于成了两条截然不同的主线,串起了整部小说。
少平终究是跑到城里,做小工。砖瓦工人的吹嘘好色混着酒味乍一接触似乎还很有粗鄙的温暖,但跟双水村的农民世界无异,所以少平自觉孤立,稍有闲暇便看书,但书生气是不能显现的,它暗示的文弱与小工需要的粗壮相悖,所以少平往粗鲁文盲的假象钻,他还是憋屈,但不管怎样,户口迁到了城里,算是在城里落了根,即便潦倒,也倒在离梦想更近的地方。偶然遇到晓霞,生活才又开始鲜润。自从高中毕业,少平几乎没有跟晓霞书信往来,少平归咎于处境差别大,我觉得真实。
由于曹书记一家和晓霞的帮助,少平进入煤矿,成为最底层的公家,虽然形容词很寒碜,但宾语令人欣慰。
进入煤矿是这本书的第三部,说实话我对第三部很失望。
矿井事故让班长丧生,少平帮班长照顾嫂子和孩子,感受家庭的温暖;晓霞去世,少平的精神世界崩塌,却让他更迷恋于煤矿的繁重与惠英嫂的体贴;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他曾经向晓霞流露出改造煤矿的经营管理方式、提高科技含量的抱负,如果坚持当初的想法,他就不应该也不可能在最后拒绝吴仲平通过其父关系调他到省城工作的好意,因为他已经积攒了足够的基层工作的经历,没有必要再重复进行简单的体力劳动,完全可以要求调到省里的工业局之类的部门,继续从事他的理想,而挖煤工作性质的局限使他不可能实现上述的理想。
他似乎忘了刚到城里露宿街头也情愿的初衷,忘了对更大世界的模糊的狂热,忘了读书。他拒绝了金秀的精神爱情,选择了惠英嫂的丝毫与精神无关的体贴。
他成了少安的模样。
他可能再也不想挣脱平凡的世界。
他与平凡的自己促膝长谈,获得了某种解脱,却让我发闷,仿佛入了什么囚笼。
写于2017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