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月雨从头淋到脚跟,深秋的滋味,是雨天的滋味。我在雨中摩挲旬月,已不知阳光是什么光景,任由天空抑郁的阴霾,倾吐成浩然的伤心。
大地慢慢地听闻,慢慢地承受,慢慢地擦拭,她是天空的伴侣。你看,天的浪漫欢乐,给大地源源不断的温暖,大地顿时莺歌燕舞,与天相应。至于乐极生悲,秋凋冬零,天地总是遥望相依,慢慢捱过最凄凉的时刻。会踌躇,会呜咽,会泫然,更会相守相望。
多情的诗人也从漫长的时光中寻找到神秘的力量,或慰藉,或抵御,保卫生而为人的精神领地。
雨,李商隐在听,李煜在听,辛弃疾在听,蒋捷在听。无数文人都在这古今的信使身上,寻找安宁。
二
战士,也可能因雨变成敏感的诗人。他可以热血沸腾,在尘埃奔驰的战役中冲锋,他是一只长号,但我们需记长号也能鸣响柔软动人的乐章。历史节奏的剑拔弩张,往往在冲突的一瞬,而后又为文化气韵所动,化成诗意的历史张力。
击鼓是文化起点,他们背井离乡,在泥泞的历史中跋涉,翻山越岭,带着满腔豪情,却在雨夜下停顿脚步,捋出二毛的深思,捋出庞大的历史线索。乡土掌故在军旅中偶有耳闻,因此跋涉的意蕴更加恢宏。就这样,在雨驻风急的草亭中,再次上路。他们知道对手是谁,弦上的箭也有必出的使命。无暇顾及晦芜的野草,那是归来时才能慢慢欣赏的美丽,能否归途无恙,一切未卜。容不得多想,容不得回头,一回头,便成不了气候。
孟姜女没有回头,项羽没有回头,玄奘没有回头。没有回头,走向悲壮的跋涉。没有回头,便有了动人心魄的壮观,有了无与伦比的庄严。雨会变大,人也将变大。行与踟蹰,构成了艰难的选择。雨夜中,无数人的彷徨,开拓了生命格局,或缩紧了视野的眼睑。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这样一劝,战士开始了人间的深入探索,在雨中颤抖,在雨中忘我,在雨中前进。
可幸的是,万幸的是,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战士归来了,带着北方的清洌归来,携着荒原的干草归来,披着铁锈的衣甲归来。他难言欣喜,他长啸当歌,历史在血泊中倒下,文明与野蛮之辩,也在这样的表情里黯淡,无人在乎那些剑履之臣,忘却前方引路的将领,战士内心跳起舞来,他成了一大赢家。这种输赢,和历史无关,和成败无关,却联通了古今鲜活的生命。他终于得见那亭子,或见到似曾相识的衰草,萎于郊野。
是时天降雨雪,他急急离开行伍,独行家的归途。此时关山已越,他是得路之客。积雪薄覆,四野无人,功名不重要,是非不重要,这份独行雪径的心神重要得一塌糊涂。历史之雪会被这样的心情踩出足迹,尽管依旧飘飘洒洒,小雨零星点点,却一片也没有困蹇热情的步伐。近乡情更怯,他放慢了速度,雪花一点一点串联三月的记忆。你看,雪雨多像杨柳啊,轻盈随风,乐在天地净洁;细润逐水,不管人间烟火。雨雪、杨柳、战士,通通抛弃了挂碍,享受新的生命之趣。
于是,战士写下了一首诗,这首诗我们现在还在读。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在雨中,缓慢情调已和历史无关,却成了它毕生的追求。
三
战士听雨走笔,艺术感觉的超验性不会消弭,它还会存在,存在每一场雨的点滴之内,湿林之丛,烟山之空。每一场雨,成为文化的一次契机,在美感与历史感之间蹀躞,举步之时,一个民族的缱绻漫思围绕人这一生灵的丰厚荡开,铺展成案几边的一轴图画,木榻上的一帙书卷,管弦里的一曲哀歌。
唐玄宗的蜀宫已被雨声弥漫,大厦将倾的晚钟扣响,而巴蜀人家依然徐徐生存。水波平静,栈道的鹤唳不绝,猿啸如常,唐玄宗在这种声音里听到历史况味,这仅仅是开端而已。
在风雨叠加的夜,被窗外的幽咽而染。是思念杨玉环吗?被李白称作“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妃子,也在碾压之中香消玉殒。美人很脆弱,权力很脆弱,关系很脆弱。无数种历史本质上的脆弱,都反手捻断盛世的景象,捻断情思的颈项。梨园荒废,教坊生尘,宫女白头,世代更迭猝不及防。历史的遗物,往往和历史无关,此时只有雨,只有铃。遂作《雨霖铃》之曲,在残山剩水的唐代余韵迷离。
雨成了音乐,历史的彪炳也要被轻盈的艺术提挈。盛唐之音,在音乐中沉沉睡去。后来,唐玄宗再也和历史无关,回到艺术家的位置,在胡旋舞、高昌乐的歌舞中出现,在《雨霖铃》的凄怨下被人们念叨,形象也沉郁了。
张祜在感叹,柳永在感叹,王安石在感叹,李纲在感叹。各有所叹,各有所谈,他们在《雨霖铃》里,寻找、切磋、迷失。关于历史的种种猜疑,文化的各各低语,人生的自我关照,都在那一晚的雨,受到意象传染。那场迷人的雨,一下就是几百年。
四
今晚又雨。
我反复切想雨的片段,又被雨所阻隔。它无情而多情,它滥情而绝情。一场雨纵观了王朝的改移,记住了几个和历史谈不上多大关系的人物。人们记不住谁赢谁输,只记得了那临窗听雨、斜雨斗笠、吟啸行雨、细雨骑驴的湿润身影,他们和历史擦肩而过,是幸运的。当我们以局外人的身份,更知道他们与同时的人在摩擦中伤心的必要,擦肩而过的无聊没有磨损掉高贵精纯,构成苦难后光泽的傲岸。
我们听惯了乏味的历史争斗,没有逃掉野史的荤腥,唯独不愿细细倾听雨夜的真实。雨水冲刷了宫殿前的泥垢,荡涤了狂躁热烈的文心,摆脱了喧嚣和琐碎,雨后干练的精气神,成为屹立的青山,或幽或明。不少人征铎远去,他们却回来了,归来在每个风雨潇潇的夜晚。他们蹬掉历史的链条,在雨夜被人掌灯显印。茶凉了,叶湿了,雨滴了,却在阑夜温和了思绪。
留一盏灯,他们可悄立牖前,像雨一样诉说更多。写完此文,想到说的人大都在北边,忆起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南窗的烛还在,淮岸夜雨时,无人为话。趁着光亮,继续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