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de> </code>天启五年的仲秋已是寒气逼人,每日都要习文写字的我手冻得通红,免不了心生惰意,只想围着火炉吃着点心,或者躺在被窝里看明朝人的小说,读起来虽生涩难懂,但也算是这个时代消磨时光的不二之选。这些天天色暗沉,阴风袭人,偶尔去户外走上两圈,只觉萧瑟衰败之气,倒不如躺在床上睡大觉,只可惜天气骤冷,没有电热毯的被窝已不再是温床,我竟失眠起来,一旦睡下,梦境接踵而至,梦里的帝都繁华似锦,但无论我走至何处总能遇见几个衣着褴褛,神情麻木的农户,他们与我擦肩而过,身上或多或少有些受伤的印记,仿佛是在地主家做长工被鞭打得痕迹,使我不忍直视。但他们步伐矫健,似已在这天寒地冻之中练就一番坚毅,他们惯于冷漠的面部目不斜视,倘使路边有风吹草动,他们立即警觉得定睛一看,眉头轻蹙,放缓脚步,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巨大的冲力正缓缓膨胀,他们正在运气……
<code> </code>等我醒来时,已是满头冷汗,闭目回想,这些时日确是常遇见三三两两的农户与我擦身而过,看似捉襟见肘,但英武之气穿透冷风直逼而来。
<code> </code>难道我被跟踪了?
<code> </code>难道是魏忠贤一流派来的杀手?
<code> </code>仅仅因为我是手握天魁之星、有天乾地坤之力的那个少女?
<code> </code>倘若他们是杀手,那为何不直接掳我而去,反而是对我若即若离,有暗中观察之意?
<code> </code>或者,他们是暗中保护我的?
<code> </code>想起仲秋的惊魂之夜,我心有余悸,又惊心于这夜半之梦,全然夜不能寐,环顾周遭,无人能诉,积压在心头的惶恐像这渐近的冬日,愈发阴霾暗沉,不出几日,整个人身心俱疲,魂不守舍。
<code> </code>说起来,竟还是怪那个王信,他真的是朱由检吗?
<code> </code>令我睡不着的还有床头的那袭狐裘。隐约中总能感觉一缕微弱的寒光笼罩着我,这是继母为我准备的过冬物品之一,那袭狐裘毛色雪亮,据说是四只整块狐皮拼接而成,看上去天衣无缝,摸起来柔滑温暖。我从未穿过,因为只要一想到狐狸那双水汪汪的秋波,我就害怕得直哆嗦,这么有灵气的动物,就这么被我间接地杀害了,若它哪日幻化成美男子加害于我可怎么办?
<code> </code>继母替仲达先生也准备了银灰狐裘,却被他婉拒,他依旧着一身布衣,冷袖清风,傲然独立,不苟言笑。仲达先生在仲秋之夜悲天悯人之状使他略感羞愧,偶尔我以此嘲弄他几句,一抹讪讪的笑意便不易觉察得掠过他的嘴角。
<code> </code>他教我写字作赋,常伫立于我身侧静静观察我,若发现我做得有丝毫纰漏,便敲敲桌几,示意我停下,他再慢条斯理得纠正。除此之外,不再多言。
<code> </code>不过每每提到他师爷爷王阳明的《传习录》时,他即刻神采奕奕,口若悬河,就像一个演讲者,手舞足蹈,声情并茂。作为文科生的我好歹也略懂些皮毛,偶尔也与他攀谈几句“心动、风动、帆动”的话题,他就摇头晃脑笑我浅薄,我自然也会批判他是唯心主义者。有时候我俩会争辩到饭桌上,连老爹都拿我俩没办法,仲达先生是个典型的书生——二杆子加一根筋,如果不把我说服得心服口服,他绝不罢休,而我与一个古人辩论自然饶有兴趣。虽然他常有对牛弹琴的失落,但我却有兵遇秀才的解气。有时仲达先生也会不耻下问,偷偷请教我马克思是谁?那一脸诚挚和谦逊真是令我心生敬佩,但我常忍俊不禁,敷衍道:“马克思跟万历年间的利玛窦差不多,络腮胡,高鼻梁,凹眼睛,外国人。”他若有所悟得继续道:“我知利玛窦,却不知他,想必也是个无关痛痒的人物罢。”
<code> </code>我与仲达先生吵嘴次数多了,反倒增进了感情,他对我很少发难,只有一次例外:
<code> </code>那日,我准备了鸡毛笔蘸着墨汁写字,感觉回到了用钢笔写字的时代,正沾沾自喜,先生却在门外手握戒尺,敲起门来,我抬头见他一脸愠色。他淡淡说道:“你为何要偷工减料?” 我笑道:“这是简体字,在我们那都这么写。省力省时好读方便,却仍不失汉字的结构美啊。”先生显然被我嬉皮笑脸的表情气坏了,冷笑道:“汉字自古以来有他特定的形体音律,怎可随意删繁就简,你叫那些读书人如何领悟汉字的深意,你这一撇一捺既无做人的方正,亦无处事的圆滑,还好意思说美?”
<code> </code>“老师,您受什么刺激啦?我之前这么写您还跟我学呢!”几日前,我在铺满泥沙的石板上写了一段简体字: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我考他识得这几行字否,他立刻慷慨激昂得朗诵起来,又反问我这是谁说的,我当然知道,这是东林党领袖顾宪成说的,好歹我也是高三学生,引经据典也是写作时的必要点缀嘛。他一边吹毛求疵怪我写错了字,一边饶有兴趣得把这段话临摹了去。
<code> </code>先生大概也想起前几日的事,顺手从笔架上取下一只小毫递到我手里,冷着一张脸,吐出一句语音极轻但语调极其严厉的话来:“好好习字。”
<code> </code>“遵命。不过先生不是说,阳明先生参透世人人心,终成一代圣哲,可您仍然因物喜因己悲,一点也不洒脱,先生若有什么不快,学生可以分担呀。”我握着小毫,端正写下“开心”二字,仲达先生一楞,一丝笑意从嘴缝里努力挤出:“你学文习字天赋极高,只是过分贪玩,怕是阳明先生再世也教不好你。”
<code> </code>“你是我的老师诶,你这么说不是砸自己招牌吗?”我站起来,伸手将笔尖的墨汁点到他脸颊一侧,他呆若木鸡得望着我,显然因我目无尊长的僭越行为吃惊了不少,他立即伸手揩拭,一脸傻气令我大笑不止,旋即他一掌盖到我脸上,瞬间我也变成了大花脸,这回轮到他狡黠得观察我的窘态。我十指蘸墨在他眼前挥手示威,准备再去捉弄他一番,他两道清眉微微一蹙,手中的戒尺朝我手背一挥。“哎哟,疼死我了。”我旋即惨叫一声,他阴沉得低声喝道:“成何体统!”他话音未落,已拂袖而去,身影颀长,却倍显孤寂。
<code> </code>我不免有些扫兴,“一会阴一会晴,善变得像个女人家,真是书读多了,读成呆子了。”
<code> </code>没过几日,便到了老爹考我功课之时。
<code> </code>按理说去年自己女儿被歹徒挟持之事应时刻给老爹敲响警钟,但老爹心无旁骛得为我筹备入宫选秀事宜,毫无警戒之心,显然老爹并不知情。
<code> </code>我端坐在大厅中央,红木案头细腻的肌理散发幽幽的光泽,淡淡的墨香使我这个粗浅的读书人显得庄重高雅起来,宋嬷嬷端立一旁,目不斜视得盯着我,时不时用眼神提醒我纠正坐姿。仲达先生则坐在大厅侧座上,神情不尴不尬,右手食指暗暗敲着身侧的木几,节奏缓慢,一如他缓缓环顾四周的目光。继母忙着给老爹斟茶,不时宽慰老爹几句:“琇英这阵子勤学苦练,清晨诵书,午间写字,晚间作画抚琴,从未懈怠,院子里的那缸水都快被她练成黑的了。”
<code> </code>其实我院子里的那缸水是我练字后用来洗手淘毛笔用的,硬被说成是我刻苦努力的杰作,瞧见老爹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头都大了。
<code> </code>此时端木先生不徐不疾得迈进正厅,手中的拂尘夹带一丝异香,他笑意盈盈得望着厅里的人,轻身坐到仲达先生的一旁,端起茶杯,小狎一口,好不惬意。
<code> </code>随即他徐声道:“田老爷何必逼得这么紧?又不是要小姐去考功名,不必如此嘛。”
<code> </code>我连连点头。
<code> </code>这端木先生总是忽然出现在田府,但我却从未见他从正门进出,有时候闻声他在老爹书房里喝茶闲聊,等事后我兴高采烈得去寻他时,他却已人走茶凉,连园中家丁也毫不知情,一副神龙不见首尾的神秘架势令我心声疑惑。难道他会上天入地不成?但他每每出现总会替我在老爹面前开脱几句,令我大受感动。
<code> </code>老爹笑着捋了把胡须道:“大概考考,她才晓得努力。响鼓不用重锤,就怕她是个闷鼓。”说着把我交上去的诗稿折了折,端木先生似乎看出老爹有意隐藏这份诗稿,便起身讨要。老爹无奈,瞥了一眼满面羞红的仲达先生。
<code> </code>端木摊开诗稿定睛一看,一面失声大笑,一面朗读起来:
<code> </code><code> </code>月圆仲秋夜
<code> </code><code> </code>耀世达且显
<code> </code><code> </code>灯下傻儿郎
<code> </code><code> </code>相邀子无言
<code> </code>“好诗,好诗啊,还是藏字诗,琇英不仅有才学还不失幽默呢。仲达,你怎么看?”端木先生把诗稿递到仲达先生前,尽量控制自己不笑出声来。仲达先生和老爹都羞红了脸,继母和一众仆人也情不自禁笑起来,看来这田府的丫鬟仆人都听出来我暗指“仲达是傻子”,我以书挡面,余光从书页间掠过悄悄观察仲达先生的脸色,只见他接过那份诗稿,郑重其事道:“这字迹还算隽秀,这字里行间也算是真情流露,在打油诗之上添了几分雅致,需再接再厉。”他走到我跟前,抽走我的书本,气定神闲得俯视着我,眉宇间竟没有丝毫怒气,嘴角挂着坦然的笑意。老爹连连附和,一众人也跟着禁声,大厅之上又变得肃穆庄严起来。
<code> </code>我以诗巧骂教书先生的事儿很快便传开了,这几日常见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派媒人来说亲,还有几家公子竟数次登门以求一睹芳容。看来古时候的人们严重缺乏娱乐对象,我不过稍微离经叛道,就引起一阵骚乱,真是振奋人心。老爹虽然心里欢喜,却依旧婉拒了他们。正如王信所说,我要是想嫁人,可有一大堆人追我呢。
<code> </code>我在暗中打听了几家公子的情况,虽然人良莠不齐,但家世却很匹配,也都喝过墨水,若不是老爹拦着,我真是打算嫁出去算了,以躲避王信口中魏忠贤之流对我的迫害。
<code> </code>这段时日,我常进出老爹的书房,老爹莫不是读读书写写字,俨然一个书香门第之后,偶尔也会撞见老爹与仲达先生的密语,他俩一见到我旋即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手中各执一棋,棋盘上黑白棋子势均力敌,仿佛战事胶着,每走一步,都十分慎重。而如出一辙的肃穆神情使得他俩看上去更像惯于谋略的谋士。
第二章 No.10 身陷疑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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