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141期“诺”专题活动。
老王在病榻上耗了许久,身子日渐干瘦枯黄,如同风干了的枯树枝。他常陷入昏睡,有时口中喃喃念叨着别人听不明白的字词。女儿春秀守在一旁,心里被酸涩的苦水浸泡着,沉重又无奈。父亲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春秀内心涌起难以排遣的悲伤,却也只能无奈地枯坐守候。
忽然,窗外雨声噼啪作响,渐渐成了倾盆之势。老王却在这时猛然睁开了双眼,那眼睛竟亮得出奇,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里最后迸出的火星,直直盯着窗外,竟挣扎着要坐起来。“雨……雨大了,水库……”他喉咙里挤出浑浊而急切的声音,枯瘦的手指向着雨幕深处那看不见的山坳。
“爸!”春秀连忙扶住他,“您别担心,水库结实着呢!”她心中又急又痛,父亲在病中昏沉多日,如今被暴雨惊醒,竟还是念念不忘那山坳里的水库。
自她幼时记事起,父亲便守在水库边,看守着那片无声的水域,如同守着心头最重的承诺,这承诺仿佛已深深刻入他的骨血,成为生命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春秀却始终不懂,一个如此平凡的水库,为何值得父亲付出一生去守护?
老王终究没能坐起来,眼神里的光点如烛火熄灭般一点点黯淡下去。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紧紧攥住春秀的手,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守好……水库……”那话音未落,紧攥着的手便倏地松开了,仿佛最后一点力量也随着那句未尽的叮嘱一起悄然流散了。
窗外,暴雨倾盆,天地之间仿佛挂起了一道巨大的雨帘,将一切都笼罩在喧嚣的水声里。春秀的心被撕扯着,一半是丧父的剧痛,一半是父亲临终嘱托沉甸甸的重量。她含泪安顿好父亲,顶着漫天泼洒的冷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了那片被风雨笼罩的山坳。
水库值班室里,一切如旧,弥漫着父亲留下的烟草味和潮湿的泥土气息,简陋而熟悉。春秀默默整理着父亲的遗物,在一个老旧木箱的最底层,她的手触到一个油纸包。打开层层包裹,里面竟是一张薄薄的、泛黄发脆的纸片,上面是几行墨色已有些黯淡的毛笔字。
纸张最下方,赫然按着数十个深褐色的指印,密密麻麻,触目惊心,像一片片干涸凝固的旧血痕,也像一片片永不凋零的梅花瓣——它们无声地诉说着一群普通人曾以生命为墨写下的誓言。
春秀的指尖抚过那些深深浅浅的指印,心口猛地一揪。她忽然记起幼时模糊的片段:父亲曾提起过,许多年前一场特大洪水,水库险些溃坝,是三十个村民挺身而出,以血肉之躯在激流中垒沙袋、堵管涌,最终守住了堤坝,保住了下游万千家园。那纸上的指印,正是当年生还的守护者按下的,誓约“人在库在,子子孙孙,守库安澜”。
雨点愈发密集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棂,如同密集的鼓点。春秀心头骤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阴影。她猛地披上父亲留下的旧雨衣,一头撞入门外泼天盖地的雨幕之中。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手电筒的光柱在狂舞的雨帘中艰难地劈开一道微弱的光路。她沿着湿滑的堤坝巡查,心跳如擂鼓。当光柱扫过靠近山体的一处背水坡时,她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道扭曲的、细细的水流,正带着泥土的浊色,从坝体深处悄然渗出!
“不好!”春秀失声惊呼,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跌跌撞撞地奔回值班室,抓起电话,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水库渗水了!快来人啊!”
仿佛古老的诺言在雨夜中骤然复活。不到半个时辰,纷乱的脚步声、呼喊声撕破了雨幕。村委会的人来了,邻近的乡亲们也来了,甚至还有当年那些按指印者的后人!人影憧憧,手电光柱在风雨中交错晃动。众人顾不上言语,默契地排成一条长龙,泥土和草袋在无数双沾满泥泞的手中飞速传递。沉重的沙袋压上渗水的裂口,又迅速被浑浊的泥水冲开。
春秀站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冻得牙齿咯咯作响,泥水灌满了雨靴,每一步都沉重如坠铅块。每一次弯腰扛起沙袋,每一次奋力堵向那不断涌出浊流的豁口,都感觉力气正被迅速抽空。就在她筋疲力尽、几乎要被汹涌的暗流卷倒之际,一只布满老茧、同样冰冷的手,有力地托住了她的胳膊。她抬头,是邻村的老李叔,他布满沟壑的脸上淌着雨水,声音沙哑却沉稳:“撑住,闺女!当年你爹和我们,也是这样过来的!”
春秀心头猛地一热,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重新注入四肢百骸。她咬紧牙关,再次扛起沙袋,奋力堵向那肆虐的水流。人墙在风雨中挺立,沙袋层层叠叠,终于渐渐压制住了那危险的渗流。不知鏖战了多久,当东方天际透出一抹极其微弱的灰白时,肆虐了一夜的暴雨,终于渐渐收敛了它的狂暴,只剩零星的雨点还在不甘地滴落。
堤坝守住了,安然无恙。春秀浑身湿透,泥浆裹满了裤腿,疲惫得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倚靠着冰凉粗糙的水泥闸门。她抬头,望着眼前这片被雨水洗过、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宁静波光的水面,心中豁然开朗。
这沉沉的一汪水,哪里仅仅只是一座水库?它分明是父亲那一代人用滚烫的心血和毕生的光阴凝铸的碑石——那纸上密密麻麻的指印,是父辈们永不沉没的诺言之舟,它载着守护的使命,穿透时光的风雨,终于稳稳地停泊在了她的掌心里。
春秀缓缓走回值班室,目光落在那张泛黄的公约上。她凝视良久,然后伸出自己的食指,蘸了点桌上尚未干涸的红色印泥,带着一丝庄重的虔诚,在那片经年的、深褐色的指印森林旁边,稳稳地、用力地,按下了自己鲜红清晰的指印——像新生的幼芽紧贴着老树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