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悦读心者
唐山,遵化,黎河大桥上。在往来如织的车流中,有一个扛着仪器瘦削的身影,在这洪流中穿行......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被磨穿鞋底的第几双鞋了,忙里偷闲坐到桥边的路牙石上偷个懒,轻轻的揉搓着脚,一脸迷茫的看着软软的水泡,这东西如何能把鞋底磨穿……
这座大桥的两边便是我的世界,总共一万六千平米的绿化景观工程。我一个人,管理二十二个农民工,一同做工、睡觉、吃饭。
我们把帐篷搭在河岸上,每天五点起床上班,汗流浃背的走路,忙起来中午也不得休息,到天光全暗下来才能回帐篷吃饭。没有办公室,图纸白天便散落在我的床上。工人为我钉了一个小板凳,我只有坐在这里看图纸时才感觉是一天最惬意的时光。
工程仪器就是我的枪,我白天游走在大桥的两边,督促工人施工,完成工程的测量放线。偶尔听一听工人们说大话吹牛皮,才会忘记身体上的伤痕和无尽的疲倦。
七八月份的天气,天气憋得让人觉得如同闷在罐子里。老板让我掌管伙食,标准是每人每餐三元。每天高强度的劳动让人饥肠辘辘,回来只能吃馒头,大锅熬的白菜、土豆,肉想都不要想。没有自来水,没有厕所;每天喝的水,都要请人从附近的村里挑来,水质不好,只能煮开了凉在一边。
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矮胖子,他不常来,来了就是催进度,呵斥工人。工程进度永远都达不到他的期望,哪怕有人生病住院,他依然不依不饶的谩骂,痛斥他们混日子,吃白饭。
他爱给我讲大道理,教我如何让工人晚拿钱多干活。每次只给我一个月可以开销的费用,并让我理清楚每一笔的进账出账。现在想来,随后我见的小老板多了,比起他的尖酸刻薄,还真没有与之匹敌的嘴脸。
队长人很好,和工人们一起住在我对面的帐篷里。二十多个工人挤在一起,地上的木板连城一张大大的床,吃住都在里面。晚上吃饭时大家会聚在一起,他们有时会买些花生米、香肠一类的小菜一起吃。每次都会邀请我对饮几杯,说一些笑话或是唠些家常,嘻嘻哈哈的洗脱一身的疲倦。
还记得工人里有一个小老头,约莫五十多岁的模样,干壮工是迫不得已,以前是村里赫赫有名的算命先生。人们都爱取笑他,但他性格爽朗,他给我看了面相又看手相,说:你乃海中金命,乘风破浪会有时,一生总有贵人帮……
我和工人们相处的融洽,丝毫不理会老板的险恶用意。鞋走破了有附近村里工人带来老婆亲手做的厚底黑布鞋给我穿;脚走肿了,工人就让我坐下,拿来药箱为我挑开血泡,敷药疗伤洗涮;夏天帐篷里闷热,工人们就为我把帐篷后身儿打开通风;还拿来新的蚊帐,让我在高草丛生的帐篷里也能睡的心安。
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孩子,我一个人挑大梁,工作上的失误在所难免。但其中的一次失误,让我终身难忘,也多亏了这帮工人兄弟,帮我度过了难关。
桥的两岸是蔓延两公里的便道。那天我草草看了图纸,简单的排了排砖就放了线。因为要从两侧侧开始铺路牙石,工人们按我放的线挖沟,抬石头,挂线,下砖......路牙石安装了三天,又开始夯实便道路基,又用了两天。
等到第六天,便道砖到了;我起早收了货,便和队长去吃早饭。饭吃了一半,工人打电话到队长那说:“队长,砖下不去呀,怎么办!”队长看看我,说:“庞儿,是不是线放错了?”我满脸慌张,仔细想了想,说:“没有啊,图纸明明标了三米,我放的是三米啊?”队长叹了口气,说道:“诶呀,你这孩子,放小了!这砖与砖之间有缝隙,你怎么不加进去啊!三米的便道,你最少也要放三米二啊。唉!我也是大意了......”
听了队长的话,我的血凉了一半。两公里的便道,这要是返工的话......我仿佛看到老板暴跳如雷的样子,和被扣的一分不剩的工钱。“怎么办啊老哥!怎么办啊......”我的话里夹着一丝哭腔。队长沉默不语,低头抽烟。
我俩默默的走回工地,工人们正等在那里。没有人说一句埋怨的话,都一脸同情的看着我。和我要好的一个工人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庞儿,这......这损失的过万,想想办法......”我蹲在一旁默默流泪,队长在我旁边抽烟。过了许久,队长抬起头来说:“庞儿,老板什么时候来?”我抽泣着说:“明天不来后天就来了吧。”队长把烟扔在地上,狠狠的踩灭,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站起来说:“兄弟们,这么长时间了,我们都把庞儿当孩子看。这次他错了,就当个教训。大家干起来,把后面的牙子都给我扒喽,重新干!晚上我请大家吃好的,吃完给我接着干!干他一宿,帮孩子过了这关!”“好嘞!听您的,现在就干!”工人们拿起手中的工具,头也不回的干了起来。
我满脸泪痕的看着这画面,不觉又呜咽起来。队长看着我的样子,反倒是笑了,说:“哟,庞儿,平日看你挺男人的,这怎么还哭个没完了?哈哈,没事儿!都是老兄弟们了,在这儿我们只看你,不看老板。”我哽咽着说:“谢谢您,我一定好好干。”队长气乐了,说:“我们给你干的,你好好干个啥勒,哈哈哈哈。”
忙碌了一整天,工人们没休息,两公里的路牙石全部放倒,还把后面培的灰放到了道路上压实。这次我在队长的协助下重新放了线,拿砖比了比,不多不少正好。
晚上的大餐,队长只是在外面买了些熟食,外加几瓶酒。工人们吃的很开心,先吃完的工人跑出去接灯了,后面的也陆陆续续的奔赴“前线”。我随着出来,没有一丝风,豆大的汗珠直往衣服里钻;各色的虫子在灯前飞来飞去,河边的毒蚊子四处乱窜......
我要下手帮忙,却被工人们拦住了。打趣说:“你这细皮嫩肉的大学生怎么干得了这粗活?回去睡觉去!”我不肯,搬起一块路牙石;一使劲,满脸通红,额头上浸满了汗。“快放下!!你这样会受伤的,快回去!别添乱!哈哈。”工人爽朗的笑着,接过我手中的石头,似是毫不费力,但我知道那是绷住了一口气......
我顺着便道走去,一路上工人们干的热火朝天。我知道他们不是为了钱,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一个低级的失误,赏的是对一个孩子的脸......
夜里十二点,我给工人们烧了热水,备了两箱方便面。队长看我大包小包的拿着一堆东西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招呼兄弟们过来休息,吃点东西。我看着一个个工人憨厚的笑脸,又欲说些感谢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知道这时嘴上的感谢都显得太过苍白了......
第二天醒来,我看到工人们都睡着。队长坐在帐篷外,从他带着血丝的眼睛中我能看出他一夜没合眼。“老哥,您没睡啊。”我走上前问。队长吸了口烟,说:“哦......刚醒,他们刚睡,去看看吧,搞完了。”说着,眯着眼睛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黎河桥畔,逐渐有了整齐铺装的园路,高大的树木和沁人心脾的花香。一晃三个月,天气已经进入深秋的微凉。我和工人三个月除了偶尔拿到两三百元的生活费,其余一分钱都没有拿到手上。
临近竣工,工人们把老板围在帐篷里,老板说上头不拨钱,让大伙等到过年。队长跟老板大吵了一架,最终还是无奈的把工人遣散。他以自己老党员的身份保证,让工人们回家等着拿钱。我坐在老板的车里,内心沉重;等老板上车,带着满脸猥琐的笑容对我说:“草!老子有的是钱,怎能轻易给那帮猪狗,能拖一天是一天。”
我的工钱是每月一千八百元,因为没有合同,老板满口应承着说很快就给结完。当我索要时,他又一副谄媚的嘴脸对我说:咱们还有大工程要干,到时加倍给你钱。
苦苦等了半个月,老板后续的项目黄了,我要求给钱,他却突然变了一副嘴脸,声声讨伐我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他出难题。并且,工资是一千五,从来没有说过是一千八。他还让我等待,我坐到车里不下来,他便威胁加恐吓;看着他我咬牙与他对峙着,这次我再也不会信任眼前这幅丑恶的嘴脸。
无奈他只好载着我在市里游荡,我不发一语,任凭他蜜语甜言。最终他妥协了,和我对了工表,甚至扣除了他给我的一盒烟钱。拿了钱,最终只剩下三千多元钱。我揣在身上,我只想回到让我感觉安全的地方。从下车的地方到学校十几公里的路,我感觉从未有过的轻松,徒步向前。我删除了手机里老板的电话,吃一次亏,只把这次当做一回人生的历练。
年底,队长把老板堵在他唐山市的家里,讨要回了所欠工人的工钱。队长给我打电话邀我出来坐坐,我欣然前往;我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喝了很多酒,席间感慨万千。
十年了,队长偶然加上了我的微信,我们互相说了近况。几个当时的工人在队长加做客,发来一条语音,大家说:庞儿,我们都挺想你,没事儿就回来看看......
黎河桥畔,看着两侧美丽的公园,我很自豪,也想念那些帮助过我,一起受过苦的老兄弟们,恍若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