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淫妇背武大偷奸
郓哥不愤闹茶肆
酒色多能误国邦,由来美色丧忠良,
纣因妲己宗祀失,吴为西施社稷亡;
自爱青青行处乐,岂知红粉笑中殃,
西门贪恋金莲色,内失家麋外赶獐。
话说王婆拿银子出门,便向妇人满面堆下笑来,说道:“老身去那街上取瓶儿酒来,有劳娘子相待官人坐一坐。壶里有酒,没便再筛两盏儿,且和大官人吃着。老身直去县东街,那里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一歇儿躭阁。”
妇人听了,说:“干娘休要去,奴酒多不用了。”婆子便道:“阿呀!娘子,大官人又不是别人,没事相陪吃一盏儿,怕怎的!”
妇人口里说不用了,坐着都不动身。婆子一面把门拽上,用索儿拴了,倒关他二人在屋里,当路坐了,一头续着锁。
却说西门庆在房里,把眼看那妇人,云鬓半亸,酥胸微露,粉面上显出红白来。一径把壶来斟酒,劝那妇人酒。一面推害热,脱了身上绿纱褶子:“央烦娘子,替我搭在干娘护炕上。”那妇人连忙用手接了过去,搭放停当。
这西门庆故意把袖子在桌上一拂,将那双筯拂落在地下来。一来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筯正落在妇人脚边。
这西门庆连忙将下去拾筯。只见妇人尖尖趫趫刚三寸,恰半扠一对小小金莲,正趫在筯边。西门庆且不拾筯,便去他绣花鞋头上只一捏。
那妇人笑将起来,说道:“官人休要啰躁!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勾搭我?”西门庆便双膝跪下,说道:“娘子,作成小人则个!”
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说:“只怕干娘来撞见。”西门庆道:“不妨!干娘知道。”当下两个就在王婆房里脱衣解带,共枕同欢。
但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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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二人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大惊小怪,拍手打掌,说道:“你两个做得好事!”
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那婆子便向妇人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交你偷汉子!你家武大郎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对武大说去。”回身便走。
那妇人慌的扯住他裙子,便双膝跪下,说道:“干娘饶恕!”王婆道:“你们都要依我一件事。”妇人便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奴也依干娘!”
王婆道:从今日为始,瞒着武大,每日休要失了大官人的意。早叫你早来,晚叫你晚来,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就对你武大说。”
那妇人说:“我只依着干娘说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着老身说得,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一去了不来,我也要对武大说。”
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
婆子道:“你每二人,出语无凭,当各人留下件表记对象拏着,才见真情。”
西门庆便向头上拔下一根金头银簪,又来插在妇人云鬓上。妇人除下来袖了,恐怕到家武大看见生疑。一面亦将袖中巾帕,递与西门庆收了。
三人又吃了几杯酒,已是下午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也是归来时分,奴回家去罢!”便拜辞王婆、西门庆,踅过后门归来,先去下了帘子,武大恰好进门。
且说王婆看着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智赛随何,机强陆贾。女兵十个九个都出不了干娘手!”
王婆又道:“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道:“这色系子女不可言!”
婆子道:“他房里弹唱姐儿出身,甚么事儿不久惯,知道得!还亏老娘把你两个生扭做夫妻,强撮成配。你所许老身东西,休要忘了。”
西门庆道:“干娘这般费心,我到家便取定银子送来。所许之物,岂肯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耳听好消息。不要交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
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且莫忘了洞庭湖。”一面看街上无人,带上眼罩,笑了去,不在话下。
到次日,又来王婆家讨茶吃。王婆让坐,连忙点茶来吃了,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递与王婆。
但凡世上人钱财,能动人意。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一面欢天喜地收了,一连道了两个万福。说道:“多谢大官人布施!”
因向西门庆道:“这咱晚武大还未见出门。待老身往他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
妇人正在房中,打发武大吃饭,听见叫门,问迎儿:“是谁?”迎儿道:“是王奶奶来借瓢。”
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干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请家里坐。”婆子道:“老身那边无人。”因向妇人做手势,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
在那边婆子拏瓢出了门,一力撺掇武大吃了饭,挑担出去了。先到楼上从新妆点,换了一套艳色新衣,分付迎儿:“好生看家!我往你王奶家坐一坐就来。若是你爹来时,就报我知道,若不听我说,打下你这个小贱人下截来!”迎儿应诺不题。
妇人一面走过王婆茶坊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正是:
合欢杏桃春堪笑,衷诉原来别有人。
有词单道这双关二意为证:
这瓢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有疾被他撞倒,无情被他罣着,到底被他缠住拿着。也曾在马房里餧料,也曾在茶房里来叫。如今弄的许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甚么药!
那西门庆见妇人来了,如天上落下来一般,两个并肩迭股而坐,王婆一面点茶来吃了。因问:“昨日归家,武大没问甚么?”
妇人道:“他问干娘衣服做了不曾?我便说衣服做了,还与干娘做送终鞋袜。”
说毕,婆子连忙安排上酒来,摆在房内,二人交杯畅饮。这西门庆仔细端详那妇人,比初见时越发标致,吃了酒,粉面上透出红白来。两道水鬓,描画的长长的,端的平欺神仙,赛过姮娥。
有《沉醉东风》为证: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攥,喜孜孜宝髻斜歪。恰便似月里姮娥下世来,不枉了千金也难买!
西门庆夸之不足,搂在怀中,抓起他裙来,看见他一对小脚,穿着老鸦段子鞋儿,恰刚半扠,心中甚喜。一递一口,与他吃酒,嘲问话儿。
妇人因问西门庆贵庚?西门庆告他说:“属虎的,二十七岁,七月二十八日子时生。”妇人问:“家中有几位娘子?”
西门庆道:“除下拙妻,还有三四个身边人。只是没一个中我意的!”妇人又问:“几位哥儿?”西门庆道:“只是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并无娃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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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休饶舌,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
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晓的了,只瞒着武大一个不知。
正是:
自知本分为活计,那晓防奸革弊心!
有诗为证:
好事从来不出门,恶言丑行便彰闻;
可怜武大亲妻子,暗与西门作细君。
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人取名叫做郓哥儿。
家中止有个老爹,年纪高大。那小厮生的乖觉,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如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
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 ,提着绕街寻西门庆。又有一等多口人说:“郓哥,你要寻他,我教一个去处,一寻一个着。”
郓哥道:“聒噪老叔!教我去寻得他见,撰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是好处。”
那多口道:“我说与你罢,西门庆刮刺上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王婆茶房里坐的。这早晚多定只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故撞入去不妨。”
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蓝儿,一直往紫石街走来,径奔入王婆子茶房里去。
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苎麻线,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声诺。”
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撰三五十钱养活老爹。”
婆子道:“甚么大官人?”郓哥道:“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姓名。”
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要和西门大官说句话儿。”望里便走。
那婆子一把手便揪住道:“这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
王婆骂道:“含鸟小猴狲!我屋里那讨甚么西门大官?”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你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
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水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多落在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
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着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小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伯六,做牵头的老狗肉!”
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粟暴。郓哥便叫道:“你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㒲娘的小猢狲!你敢高则声,大耳刮子打出你去!”郓哥道:“贼老咬虫,没事便打我!”
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粟暴着,直打出街上去。把雪梨蓝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落了开去。
这小猴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指着王婆茶房里,骂道:“老咬虫,我交你不要慌!我不说与他,也不做出来不信,定然遭塌了你这场门面,交你撰不成钱使!”
这小猴子提个篮儿,径奔街上寻这个人。不道郓哥寻这个人,却正是:
王婆从前作过事,今朝没兴一齐来。
有分交:
险道神脱了衣冠,小猴子泄漏出患害。
毕竟未知道郓哥寻甚么人?要知后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