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红是中国近现代女作家,是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被誉为30年代文学洛神。而我姥姥,却只是中国近现代小脚女人,一个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萧红与我姥姥,实在是一对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世界。虽然她们同是一百年前的女性,同是一般大的年龄,又同是在东北这块黑土地上生活。但这两个女人对自己或周遭的认识,及她们自己或周遭所给予这两个女人的“福寿”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我怎么会在读箫红时,想起我姥姥呢?
因为阅读萧红的作品,而使我记住了萧红。又因为在我姥姥身边长大,而使我忘不了我的姥姥。萧红会讲故事,我姥姥会讲“瞎话”。我小时候有相当一段时间,听着我姥姥讲“瞎话”才能入睡。这就像长大以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必得要读萧红写的小说是一样的。
记得,读萧红早期作品《生死场》,我就对其中的故事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萧红所描绘的,怎么就和我姥姥的身世,和她所见所闻一样?箫红与我姥姥用她们各自的方式,在我面前展现着鲁迅说过的,“北方人民的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一幅力透纸背的图画”。只是,我姥姥从来不会说,“寂寞的西红柿通红通红的……”。我姥姥也不会说,“母亲是爱她的孩子的,但若是孩子把庄家弄坏了,她又去爱她的庄家了……”。我姥姥不认字,没文化,我姥姥不会写这样纯文学意味的美丽的句子。我姥姥只会说,“瞅那洋柿子啊,了不得那个红啊。”或者,“这个孩子叫她娘要打死了呀……”
我通过萧红的作品,逐渐了解了箫红;通过箫红的命运,我更是同情怜惜那时代的女性了。为她们悲哀。我在我姥姥身边长大,我了解我姥姥,目睹了我姥姥的悲伤和欢乐,通过我姥姥的命运,更是同情并怜惜我姥姥和我姥姥周围的那些女性了。也为她们悲哀。因此,常常读起萧红时,就想起我姥姥。
箫红,我崇敬她。
我姥姥,我亲爱她。
清朝时期,当大批闯关东者就像我看过的《动物世界》里的一个兽群,被逼“移民”需要闯过一条凶险的大河时,悲壮而英勇。那时,我姥姥就是闯关东这个“兽群”中最弱最小的,为了活命,为着杀开一条血路,也不得不得跟着大队人马而坚强,而隐忍着的一个小生命。箫红与我姥姥差不多一样年龄。然而,箫红三岁时,在爷爷的后背上,或在自己家的后花园里快乐开心。我姥姥三岁时,跟着她父母亲正在逃往东北的路上。我姥姥坐在一个土篮子里,饿得恨不能抓一把草吃;箫红在后花园玩够了,就听爷爷读《诗经》,读《吊古战场》,读“浩浩乎平沙无银,敻不见人,河水萦带,群山纠纷”的诗句。我姥姥就在拥挤不堪的路上,看着那些生病了,走不动的老人或孩子躺在土坡上,等着死亡来临的景象,或者看着那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亲人们,为着能够讨要到了一口米汤而露出的笑脸。箫红七、八岁时就开始读了小学,我姥姥七八岁时就开始抱着小弟弟或小妹妹到处游荡了,或者,拎着小破铁盆去捡煤渣了。萧红十六岁时,强烈要求继续读书,后来,通过抗挣,去了北平;我姥姥十六岁时,被她的爹娘卖了几块大洋嫁了我姥爷。箫红敢于逃婚,我姥姥却只能乖乖嫁人。萧红因为读书、因为闯世界而有了见识,我姥姥却因为不读书、不敢走出家门而越发地愚钝。箫红二十几岁时就发表了作品,一部《生死场》红遍整个中国文坛。我姥姥二十几岁时就生了三个孩子,她早已经是一个不知所以然的母亲了!
我在想:
箫红逃婚后去求学,去找心上人谈恋爱。我姥姥若真的逃了婚,她不是被卖到妓院,就是又回到了娘的身边,然后再被娘家人逼迫着嫁人。箫红未婚先育,被丟弃后又挺着大肚子求救,很快又与另一个爱慕她的男人——箫军,坠入爱河。我姥姥要是没嫁人就怀了孩子,又被男人甩了,她不去寻死上吊,也是要被父母打死扔在深井里了。不肖说我姥姥的父母嫌她丢人现眼,就算我姥姥自己也会觉得她该死,死一万次也不够,她还哪里有脸向别人求救?
萧红茫茫然地走在哈尔滨的中央大街上,顶着寒风,顶着雪花,忍受着腹内的饥肠嚕嚕的声响。但她谢绝了劝她回家并把她请到咔啡馆里享受暂时温暖的弟弟,坚定地说,她是不会再受父亲的眷养了。因为此时的箫红,已经有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及生活目标,虽然她受到了挫折。我姥姥是走不出家门的,就算她一时激愤逃了出去,又饥肠嚕嚕,别说是亲人,就是陌生人把她拉回爹娘家,她都会重新跪拜在父母面前,任凭父母对她摆布和训诫以至于毒打。我姥姥不懂得人生追求和生活目标,就像她什么也不懂得的父亲母亲。箫红读了小学读便强烈要求父母支持她接着读中学,我姥姥看着小学校门口,连羡慕都不敢对她的父母表示一下。她以为,读书实在是有钱人家孩子的事。她是穷人家的孩子,她的任务是,每天帮着父母分担家务,或跟着母亲讨饭,拾煤渣。
箫红大声说道:一辈子和一辈子是不一样的!
我姥姥怯怯地嘀咕着:怎么还不都是一辈子!
箫红超前,她走了一条女人迟早都可能走的路。
我姥姥保守,她走了一条女人永远都不愿再走的路。
箫红虽然“红顔”薄命,但早把后一百年活过了似的。我姥姥就算活到了古稀,她好像还活在前一百年里。要是把萧红算作是站在了生活的至高点,我姥姥,就可算作是爬行在生活的最底处了。不过,唯有一点箫红与我姥姥是相同的,就是对苦难的体验。
萧红的《生死场》里讲了那么多那个年代的、一个哈尔滨近郊所发生的人和事。每一个章节,每个人物,都是有骨有肉;对照我姥姥,她虽然没有萧红的文学天才,不能提练生活,也不会高度集中和慨括,但她那张离着我很近的脸,有着如同萧红的文字一样的巨大力量的话语,时不时地穿透我的胸膛,使我能够像感受箫红那样,感受到我姥姥那带血带泪的心痛。
箫红和我姥姥,一个是表现生活,一个是再现生活。箫红能够告诉人们,在一个封建和男权压制下的灵魂是何等的扭曲。我姥姥却连自己为什么活得那样悲苦说也说不清楚。
萧红在我成长中,教育了我,我姥姥在我懵懂时,影响了我。只是,读萧红作品时,箫红成了我灵魂上的老师和朋友。而听我姥姥讲她那个年代的“瞎话”时,我姥姥成了我生命中的最伟大的母亲。
箫红,是我心智的引路人,
我姥姥,是我情感的启蒙者。
箫红小说《生死场》中的“王婆”,“金枝”,“二里半”等等,好像我都能在我姥姥的人生中找到。有些人物,我在山东堡的胡同里就能找得到。比如,王婆的孩子是掉在了一把柴刀上而死了的。面对满是血渍的没了气息的亲生儿子,王婆却对别人说,“我才不哭呢,别以为我会伤心难过,我才不会……”我姥姥在形容她的孩子死时的情形,也那么地说过,“后来也想开了,那年月,女人生了的孩子多,又顾不得,死了就不遭罪了。”
箫红小说中的“小团圆媳妇”,是被婆婆又打又骂折磨而死,我姥姥的大女儿九岁了,感冒发热,胡同里来的郎中说,只要捂着被子出汗就好了。于是,我姥姥便着她的理解,请了家族中四五个大男人,用被子盖住了小姑娘。小姑娘在里面说,“娘啊,我不出汗,娘啊……”,我姥姥在外面喊着,“妮啊,出了汗就好了……”这样里里外外,来来回回对了半天的话,等到孩子不喊不叫也不哭时,掀开被子,孩子的眼睛向上翻着——孩子被活活闷死了。我姥姥的女儿就像萧红作品中的“小团圆媳妇”一样,死于上一辈人的蒙昧。
箫红评击着那个造成罪恶的社会
我姥姥骂着她头顶的老天爷。
萧红失去理智,她不顾身体的病弱,写啊,写啊,她有激情,她要表达她的愤恨;我姥姥疯了,每天都拿着衣服等到深夜,等呀,等啊,她要等到她死去女儿重新回到她的身边。
萧红在自传一样的《芹》中,描写了一个女人在把孩子送给别人的哀伤心情。还有箫红本人对她第二个孩子死时的那种漠然,也于我姥姥也给我讲过,她在生活的重压下,吃了黄莲一样的苦,让她一时感情崩溃,做出了“送走”孩子的事情那么相像。
我姥姥的一个儿子三岁时,也不知得了什么病,一天到晚总是哭,总是闹。我姥姥说,像哭丧。我姥姥还说,也知道他可能身上不好受,忍着听他的哭,听他的闹已经多时了。有一天,我姥姥正为着要吃要穿的那些孩子们忙着,被那个儿子哭闹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说,“哭,哭,哭!,哭去吧!”我姥姥说着,伸手拉起她的儿子甩向炕沿边上,结果,孩子就掉在了炕边上的炉子坑里。我姥姥心烦的同时,又心急起来,但心急的当中,还是心烦占着上风。我姥姥忙着跳下炕去,从炉坑中拉出孩子又甩在了炕里边。
从此,我姥姥的那个三岁的儿子倒是不哭了,但又添了一种新病,他的脖子缩在了脖腔里。他整日缩着脑袋了,而且,只要躺在枕头上,就会没了气息。后来,我姥姥只能让孩子坐在那里睡觉。相当于老年人落炕了似的。不久,那个孩子就死了。面对死了的孩子,我姥姥方才嚎啕大哭,但是她又说,“孩子啊,你是享福去了,再投生时别找娘了,找个好人家吧……”
箫红有一篇散文,叫作“饿”,写得即美又真实。她说,“……从昨夜到中午,四肢软一点,肚子好像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我拿什么去喂为肚子?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可以吃吗?”读到这一段,我想起我姥姥当年被“饿”折磨的情景。我姥姥说,当年省城被困,家里没有吃的,老少爷们和大些的孩子们都去远些地方求食物了,要她和一个最小的女儿在家等着。女儿饿得抬不起头来,整天伏在她的肩膀上,眼看就要死了的样子。一个上午,我姥姥强撑着抱着女儿从家里走出,正碰到胡同里一个人端着一碗粥。就是这碗粥,唤醒了我姥姥姥早被饿昏了的女儿。当我姥姥的这个女儿抬起头来,本能地朝着那碗粥的方向望去时,被我姥姥按住了她的头。可是,我姥姥再也按不下去她的头了——几天来,叫她抬也抬不起来的头,此时,却按也按不下去了。我姥姥的女儿就那样愣愣立着自己的脑袋,好像那粥的味道就是她的强心济,她要死了,被注上这一针强心济,便一个激灵又活了过来。当我姥姥再次使大了力气,按下她小女儿的头时,小女儿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姥姥说,她当时也泪流满面了,她是当娘的,她知道孩子饿了啊……
箫红说,作家不是为着哪个阶级的,是为着全人类的……
我姥姥说,女人不就是为着这个家,为着这一群孩子吗……
萧红故事由萧红继续讲着——有她的书在。
我姥的故事早就灰飞烟灭了,因为她不在了。
箫红是萧红,她的一辈子和别人的一辈子是不一样的;我姥姥是我姥姥,她就那样糊里糊涂地过了和许多人一样的一辈子。
箫红三十一岁的生命,将于天碧水蓝天永驻!
我姥姥八十三岁的神情,只能是永远地活在了我的心中了。
读箫红时,想起我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