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新苗
冬天过去,春天来了。几场如烟如雾的春雨过后,空气里潮润润的。天气微阴,厚实的土壤里日日夜夜骚动着万物生长的气息。垂柳泛了绿,桃花萌了苞,所有的花都错落有致的偷偷开在草根下。于是风吹草低的,就有些星星点点的彩幻。
太阳刚刚露出半个,稠糊糊的光正好淹过头顶。早晨在一瓣瓣开放,露水在远处的草上濛濛发白。土腥味和着青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浓一阵、淡一阵,灌满我的整个感官。深呼吸一下,才发现迎面而来的鲜嫩空气里有着我最为熟悉的味道,绵长的清香里杂着丝丝的涩味。是的,就是它,就是艾叶!
散漫的记忆渐渐浓稠起来,每年开春的时候,奶奶都会带着我去摘初生的艾叶做我最爱吃的艾草哨子。艾叶的气味独特,风一吹,便很容易找到它的藏身之处。它的茎很短,质柔软,用手指轻轻一掐,就能够得到它最为完整的叶片了。艾叶多皱缩,破碎,羽状深裂,边缘布满不规则的锯齿。上表面呈灰绿或黄绿,下表面则长满灰白色的绒毛,如若不是它自身带有的种种好处,怕是其貌不扬的它很难引起人们的关注吧!它就像是一位满经风霜的老妪,在自惭形秽中偷偷骄傲着。
将采好的艾叶洗净后,奶奶便会唤我坐在灶前帮忙烧柴添火。半桶艾叶一倒进去,便将整口大锅填的满满当当,用锅铲翻炒一会后,满锅的艾叶就不情不愿耷拉成原先的三分之一了。这样,便算完成滤水的第一道工序了。失了水的艾叶被搁置一边,奶奶就要往锅里加水蒸艾叶了。有时用力过猛,水从锅里蹿出来,溅湿正坐在灶前的我。往往这个时候,奶奶都会允许我之后多吃几个。锅灶里劈柴棒子烧的呜呜叫,灶里的热水沸沸发声。热气压不住,寻着木盖缝一个劲往上蹿。当带着艾叶清香的气味渐渐浓郁起来时,艾叶便蒸得差不多了。不似之前翻炒过后的篶黄色,蒸好的艾叶绿得晶莹剔透,质感塌软,经络隐隐若现,就像一块绿宝石。奶奶用手抓了几把薯粉往蒸好的艾叶里一洒,就要开始和面一样和它们了。奶奶低垂着头,左手抵住铝盆,右手不停地揉搓着,温暖的阳光从混沌的玻璃窗户透进来,使她头发深处的沉闷香味与着艾叶的清新,确凿无疑地扑进我的鼻腔,扑进我多年的回忆。糯米粉质地松散,颜色混沌,却在奶奶的巧手下一并融进艾叶的丝丝缝隙当中了。艾叶由于掺杂进粉末,在绿意中浅浅泛着白色光泽。揉的劲道适当,不需多久,艾叶便能够借着糯米粉的黏力沾和到一起了。用手抓起,就像是捏起橡皮泥一般,那便完成“和面”的这一道工序了。奶奶用手指捻起一小团便要开始给它们定型了。先将它揉成一个小圆团,之后用指尖一压形成一个漩涡的模样,便要往里面加陷了。封口的过程较为复杂,左手护住防止掉落,右手虎口稍稍往内侧挤压,借着手腕的力量按着顺时针的方向不停地旋转,让它自然封好口,再在那草绿色丸子上捏起一个尖尖的头,类似包子形状的哨子便成型了。蒸的时候也颇为讲究,锅里的水先得烧沸,水量也得刚刚铺盖蒸笼底层为宜。每次我都一个劲地往灶膛里塞柴火,望着火红的火舌一刻不停地舔着锅底出神。等到锅里的水咕噜咕噜作响时,我就会大声地叫奶奶赶紧将做好的哨子拿来蒸。急切的语气里满满的都是对即将到口美食的期盼。蒸好的哨子色泽鲜亮,表面光滑,就像是一颗颗上尖下圆的绿珍珠。经过道道工序之后,艾叶原先的涩味渐渐变得柔和,褪尽尖锐之后,剩下的则是圆滑的劲道与绵软了。当一切完成后,奶奶总会将搭在头上的方巾褪下,站到灶台的一边给我们碗里一个又一个地添,自己却总不动筷。小的时候,我总不明白奶奶嘴角的笑意从何而来,长大之后渐渐明白了,看着自己在乎的人享受快乐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离家了,住校了,回家的次数一次次地减少。看着她身子愈来愈瘦,脚步越来越轻,声音越来越弱,我慌了,怎样才能让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时光的长河里,见证了我的成长,也雕琢了她一年年重复的苍老。离开她,是个复杂的工程。我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奶奶,我过些天就要走了”,她立马将手头的事情放下,慌张地看着我“要走了,怎么就要走了呢?”我心疼着她眼里流露的不舍与牵挂,却不得不回头向她挥手道别。所谓成长,就是一次次的远离,一次次的告别。 早春的风从西边非常轻柔地弥漫过来,带着熟悉的鲜凉味。我开始感到心悸,难过,是的,我想奶奶了,想念她做的艾叶哨子了。是时候,回家看看她了!
注:艾叶哨子为修水的特产,因形状似哨子得名。本来应是“食”字旁,因为字典没有,便用口字旁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