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大爷的杂货铺
1.
青春期的时候特别烦我爸，神烦。
刨除其他的原因，最受不了的就是他话多，巨多。
又厚又大的嘴唇，除了吃饭睡觉基本就处于无法闭合的状态，满嘴跑火车，但凡能押上韵就是一个永恒的PRPPER.
最怕的就是和他一起参加聚餐，别人家的爸爸都高冷范，人高马大，拽拽的，淡定优雅，开口就是深沉浑厚的标准男中音。
反观我爸，跑前跑后，上蹿下跳，跟这个聊两句跟那个聊两句，还基本都是废话，加上个子不高，活像个欢脱的土豆。
爸爸一点也不酷，宝宝心里苦。
我妈居然还是我爸的脑残粉，令人费解。
我从小就不爱说话，打电话平均不超过一分钟立马就挂。
事儿都说完了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没什么说的还说个毛，挂。
然后我妈就经常劝我：你学学你爸。
是在逗我吗？我如果像我爸那么话痨，隔壁班那个小姑娘就再也不跟我传纸条了。
不学不学。
基因的力量终究是强大的。
我虽然日常与人交流仍然处于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状态，但语言能力基本没停止过爆发。
作文拿奖是常事，上台演讲虐对手跟虐菜一样。
我妈高兴：你看你看，耗子没毛，随根儿，你真像你爸。
别别别，千万别这样。
每到这时候，我都得立马摘干净：不一样，我爸说的都是没用的，我都是说在刀刃上，比他强多了。
对，我这算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我妈说我爸是坠落在民间的外交官，但在我这完全失灵。
全家数我跟他话最少，对话场景基本是他说一百句我回复一句，心情好的话会多赠送他一个白眼。
傻逼的宝宝当时觉得自己酷极了。
2.
上高中的时候家里诸事不顺，母亲患病，全家还里里外外的闹着各种纠纷。
我爸来回出门办事都会带上我，说是想让我见见世面，但这对我来说基本是种煎熬。
太没面子了。
给这个送礼，请那个吃饭，还得低三下四地套近乎，言谈间看得出来，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不爱搭理他，但还是得陪笑脸，生怕一句话没接上落在地下，臊的我恨不得找缝钻。
爸，你这是干啥，人家压根就没把你当回事好吗。
他倒不在乎：你还小，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就想不明白，给自己弄得这么不堪有什么好的。
后来好处居然来了。
家里的事一件一件地得到妥善的解决，不仅如此，以后再也没发生过什么天大的事，即便有，放我爸出去跑两天，等他再回到家，基本都是好消息。
神奇。
再后来我就能看到许多以前没注意的事。
似乎很多人都喜欢跟我爸坐一起吃饭，喝酒。因为只要他在，冷场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能说能聊，如果对方开不起玩笑，他也会拿自己自嘲。
似乎我爸的人缘超好，那些表面上高冷范的叔叔们背地里都在说着他的好话，谁家里有点什么大事小情也请他过去，因为他能张罗，一些别人不敢说或不屑说的话，他能说。
似乎家人越来越依赖他，平时都对她发牢骚，有抱怨，但每到了关键时候，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来想去，最靠得住的人选，还得是我爸。
似乎我越来越认可他，尽管对他很多的劝告不以为然，对他的一些做事方法持保留意见，但每到遇见一些自己拿不准，处理不好的问题，总想给他拨个电话。
3.
在我刚上大学那年，话痨爸爸被确诊为抑郁症。
虽然不是很严重，但我还是怀疑医生脑子被门挤过，怎么可能呢。
那可是一个乐观到爆的人，那可是一个正能量满格，不知道叹气应该怎么叹的怪咖，那可是一个厚脸皮，不正经，嘴比海宽心比天大的弄潮儿，那可是一只欢脱的土豆，那可是我爸。
但又经过几次复查，全世界的医生脑子看来都被门挤过，一个最不可能抑郁的人，确实是抑郁了。
他的话越来越少，跟他的睡眠一样。
有时身上会冒虚汗，提不起精神，总觉得干什么都没意思。
我当时对抑郁症这东西很不了解，家人中确实有这方面的案例，我的舅爷得过抑郁症，最后家人拦都拦不住，他悄悄地找到了一个几厘米的刀片自杀。
我很想不通，不就是心情不好吗，有什么的呢，想开点不就成了么。
我打电话问医生：我该怎么开导他？我口才好，擅长劝人，您给我个方向我能把他劝回来。
医生说没用，抑郁症跟感冒一样，主要是生理方面的，患者不是心窄想不开，也不是睡一觉就好了的问题，他们的整个三观都已经变了，所有的情绪无关正负，跟归零差不多。
我傻了，有劲使不上，问他怎么办。
医生也很为难：只能是一边正常接受治疗，另一边你们也要多陪陪他，对他耐心一点，别总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然后，我跟我爸的对话就多了起来。
我会跟他讲我最近在忙什么，多么多么好，会跟他说什么事是多么多么有意思。
他跟往常一样，也会笑，满脸褶子的笑，偶尔话还是很多，但我知道已经不一样了，他心里是苦的。
有一次我说的很激动，东一句西一句居然说起了人生的意义，跟他讲这世界多美好，有多少好东西等着我们去追呀，去奔呀。
他也只是笑笑。
我问他平时心里是什么想法，什么感觉，他说：就像桌子上放着一个水杯，我特别想上去把它摔碎，觉得摔碎就好了。
我抬头看他一眼，白头发多了，老了。
4.
很多人回想起自己的父亲，印象是模糊的，但我爸的形象却是那么鲜明，像极了一部我挚爱电影中的主人公，电影叫《大鱼》，它的另一个名字也蛮好，《大智若愚》。
在那之后的成长路上，我见过许多人，惜字如金，高冷有节奏，偶像包袱一大堆，往哪一戳都是一个标准的绅士模型。
不一样的是，他们在我眼里，仿佛没有原来那么酷了。
篮球场上有一种“蓝领球员”，你很容易把他们忽视掉，因为他们的数据不够华丽，得分寥寥无几，干的都是防守跑位抢篮板的脏活，累活，比赛输掉还会被数落，费力不讨好。
但任何一个明智的教练在组建队伍时，都会用心去挑选和搭配蓝领球员，是他们用肩膀当台柱子，供一些明星大腕去放心表演。
现实生活中，也总有一些被我们忽略掉的角色，他们说着别人难以启齿的话，在交往中干着一些别人不想干但没人干又不行的活，他们甘愿把自己打扮成小丑，只为了让你的表情里少一点尴尬，多一抹亮色。
以前不懂事，总觉得那些善于维持形象，身上不沾一点泥土的人就帅的如何如何；长大后渐渐发现，一个人真正的成熟，却往往是从“口无遮拦”开始的。
看人也不再看表面，心里知道有些东西都是虚的；做事开始“不要脸”，甭管面子不面子，大家舒服就行了。
爸的病渐渐好转，话又变得越来越多，加上年纪大了脾气更加酸臭，一言不合就开始放连环炮，我也是表面应和着，然后在心里偷着乐。
记得有一次去外地，爸非要送我上车，发现我买的是硬座票，说什么也要帮我改成软卧。
我说算了吧，也不远，你赶紧回家我要上车了。
话还没说完，这个老男人咻的一声就窜出去了，脚上仿佛踩着风火轮，在人群中左右突袭，口中嚷着：开水开水，借过借过！
我知道他又要去进行一场在他看来很“重大”的对外交涉了，但不知怎的，他的形象不再是一只欢脱的土豆，而是一点点放大，再放大……
身着锁子黄金甲，头戴凤翅紫金冠，足踏藕丝步云履，三丈红霞披风震住了这乱世妖魔。
嗯，好一个现实版的孙行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