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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约是七八年前,京都出了位剑客,姓顾。人言他的武功了得,年纪轻,却十分骄傲嚣张。傲也是有道理的,因为,没人知道他的剑是什么样子。”
都说江湖有分名,辈要论先后,那日夜色深沉,怒雨攻林,东方、南方、西方三大剑阁之主围住他,决意一分高下,重整威名。碎月,霜华,残鸿,三柄长剑直指他深邃的眼睛,仿佛要刺穿他的灵魂。
“出剑吧。”三人齐声。
“我没有剑。”顾少侠双手环抱在胸,微微仰头。
“剑客竟无剑?”
“只是赢了无剑的你,胜之不武。你挑我们三人之中的一柄剑使罢。”
“怎能如此麻烦前辈,”他微微一笑,从旁折下一段柳枝。
雨沉沉地打在他脸上,他的目光却轻盈,穿过重重的雨幕射出,眼神清明透彻。他抬手折一竹枝,掂了掂重,甩去残叶,学着三大剑主的姿势,用枝端指着中间那人的眼——
“只是小问题罢了。”
“那夜之后,三大剑主折断了自己的剑,销声匿迹,再也没人见过他们。有人说他们去闭关苦修,断剑是为重铸剑道,不过更多人觉得三位前辈剑心已碎,无颜再现于江湖。”
“这都不碍事,人们只会记得,如今的剑道第一,就是那位顾少侠!”
人们谈起这样一位少侠,只是论他剑术如何无双绝世,几乎听不见人谈他性情。大侠多是扶危济困,救人水火的行者,而他行走四方,出剑只为自己而出,所见只有自己的路,虽然潇洒,人们也难免觉得他不够格局,自然惹人评说。
而他不在乎。
2.
“啪”,京城百花巷口,一声惊堂木响起,众人才从这似近实远的江湖世界中清醒过来。原来是瓦肆一角,一位年轻的说书人,结束了讲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天再说。”年轻人向周围诸位同乡拱拱手,从桌下取出一个铜盘,众人会意,从兜里取出铜板向台上丢去,少年步伐轻盈,将几十枚铜板收入盘中,竟无一枚落地。
“好!”人群中男女老少,无不兴叹。
“下班咯!”少年哼着愉快的歌谣,走出瓦肆。
“小川哥,你那是什么功夫呀,我想学!”原来是邻居家老张的儿子。
“它,叫三脚猫功夫,等你长大些才能学哦。”少年摸摸孩子的头,和之前无数个日夜一样,慢悠悠地走着,巷口越来越窄,路面越来越破,夕阳把这一小一少的剪影,拉得好长。
黄昏将尽,少年把孩子从怀里放下,挥手告别,便向自家门前走去。
“你就是顾少侠吧!”刚进门便听得一声清脆,少年看见那人身后破碎的窗户,心里就明白了七七八八。
“不是。”少年只顾着安顿自己那些吃饭的家伙,头也不抬一眼,“另外,那窗户补好至少要十五文。”
“怎么会不是呢,我多方打听,一路追随,才找到了你!”她的声音扬着,带着一路风尘的疲惫和一种莫名的欣喜。
原来是位女子。
他灌下一口热水,暖一暖肚肠,才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她,飘飘白纱之下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色,只是那双弯弯的柳叶眼,装着三分俏皮,和七分仰慕。
因为她在看他,而且她很确定,眼前的少年是她唯一的希望。
“顾少侠,”她把帷帽摘了,神色郑重,眼中微光闪烁,“求你教我剑术!”
“什么?”
“我要杀祁樾,求少侠帮我。”
“我没他们厉害,帮不了你,你走吧。”他答得很快,拿起桌上的一顶斗笠戴上,转身就走。
她紧紧在后面跟着,一边走一边说着话,他没仔细听,大抵也是求人的话。
“顾少侠,求求你了,我绝不给你闯祸!”
“为期一年,一年学成,我就走!绝不再打扰!”
都说女子矜持含蓄,少年从没见过这么赖的人。他一路穿城,从城北的贫民区走到城南的夜市,走走停停,她亦步亦趋,嘴上一直说着,话匣从没有关上的时候。
“不如,你来接替我说书人的活计吧。”
“都听你哒,只要你教我剑术!”她以为少年同意了,跪了下来准备拜师。
没想到的是,少年突然加快了步伐,一转眼,就与她拉开了数十丈的距离。她又急又气,眼角泛起了泪花。
看着自己的泪水打湿了前衫,她心生一计:
“夫君啊——”
“就因为宋员外家里有钱,你就要抛弃我吗,呜呜呜……”她想着这一路的艰辛与委屈,哭得真情实感,引人怜爱。围观的小商贩和民众越来越多,看向她所指的少年。
少年刚经历了一番砍价,用九文钱就拿下了新窗口,正有些自矜,突然发现自己被一群人包围了,他们眼中带着不是他所熟悉的如临大敌的目光,而是嫌弃、如同看着过街老鼠一般的眼神。
然后他看到那女子在跪地哭诉,就都明白了。
于是他一秒入戏。
“娘子,我们回家吧。”他嘴角带着戏谑,一把将她抱起,踏着屋顶向郊区走去,几个腾跃,便入了林中。
3.
“看来,又要换个地方了。”得知自己的行藏已经暴露,少年有些遗憾,但还是打算像往常一样,遇事不决——先练剑。
正巧之前都是白天睡觉,下午打工,晚上练剑。
他把她放下,独自向深处行进。林中草木茂盛,树丛相间,她走得吃力,离他越来越远,但不曾停下。他也不管她是否会迷路,脚下正要点地跃进,她却遥遥地喊了一声:“顾少侠——”
他下意识地刹住脚步,回头望她。只见她摘了帷帽,将白纱拢在手中,笑意明亮,远远地朝他招手。
“天晚啦,我给你捉条鱼吃吧——”
少年闻言愣了一愣,随即叹了口气。
月光散落在水上,被溪流打碎成细小的残片,细细地流淌着。林中清净自然,花草香气浅淡,不浓郁,幽香中养着人的心神。徐徐晚风,阵阵清凉。
他轻轻点地,一转眼便雀落于树梢。开始练功,运剑,当然,还是用树枝代替。
她将裙摆打一个结,坦然下了水,弯腰在水中认真摸索着。
“这儿应该有鱼的……”
“为什么要杀祁樾?”
他突然出声问她。祁樾是当朝刑部的大官,京城的诏狱,便是他来管理。平日不少祸害百姓,冤枉清官,家仆也是在市井里狗仗人势。而少年知道他,是因为他背地里也在修行,且借助皇家之威在各大正派邪派中搜刮修行功法,最后在一邪门功法下,变得已不似人,江湖上早有“诏狱魔鬼”的名声。
“你家也被他们抢了?”他不善言辞,问得直截了当。
“……那不是。我家那祁大人可看不上。”她话里似乎有情绪。
“那你做什么出来走江湖,心系百姓,悲悯人情?心挺大。”
“也不是。我非圣贤,”她顿了顿,忽地双手穿入水中,却一无所获,懊恼地摇摇头,但不放弃,“大义者有两种,一种心向大善,施粥的散财的,灾济饥民,是百姓眼里的大恩人。
一种心怀正道,嫉恶如仇,大多数时候他们身无分文,却能挥剑拔刀,为民除害。一人心里向着人情善意多一些,一人心里向着人间正道多一些。我境界低,不认识那天下受苦的人,不能完全地感同身受,却见不得小人得势,偏偏想把邪魔外道都给束缚了,守住正道,才对得住自己。”
她一字一句的韵律,像极了这溪声,让人听着听着,神思便不自觉地要散了,就连他也不例外。
“至于顾少侠你——人们说你有侠艺无侠心,我觉得,你只是还在迷茫吧。”她抬头看着树梢上舞剑的少年,柳叶眼中灵光闪动。
“你这番话倒是有趣。”少年第一次认真看向她,“我确实在修行上遇到了瓶颈……”
只见那女子,单穿一件素色罗裙立在溪流中,溪水打湿了裙摆,一点朦胧的白色裙角也在溪水里漂浮着。溪流汩汩,水光闪烁,如同千百条鱼跃起露出鱼鳞,一片银白波光衬着她……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他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眼了。
于是他跃下梢头,折一节手边的树枝,刹那间一翻转,那树枝破空而去,直没入水中,洞穿一尾鱼。
她看呆了眼,愣愣地站着,看着他一跃而下,再悬于水面之上,下一刻她便触及到少年坚实的臂膀。
“从水里出来,姑娘家的,不要碰凉水。”
“你——”她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残影。
“我不收徒,你我只是同行。一年之内,我要是不高兴了,随时会让你走。”他故作冷淡的声线。
她低头看见自己脚下的地面,捧着那尾鱼,眨了眨眼,悄然笑起来。
少年仿佛看到了一幅极可爱的画。
他知道自己迟早会爱人的,但他觉得爱别人是很危险的事。所以,要爱谁,什么时候,须由他自己说了算。而此刻,他面对她,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场漫长陪伴,他忽然没有了这份自信。
“师父,下次再从水里捞我的时候,可以慢点嘛,我有一点晕。”
“咳,小问题罢了。”少年早已回到树梢,继续修炼,他该庆幸感谢这幕夜色,把他羞红的脸藏了起来。
“名字。”少年继续惜字如金。
“我叫李霖瑶,叫我阿瑶就好啦。”
少年细细思索,忆起三年前大理寺少卿李明义被打落诏狱,送刑路上囚车遭百姓围困,反惹得祁樾大怒,于是他抄了李府,杀尽男丁,变卖其中女眷……难道,她是李大人的独女……
他想不清楚索性便不想了。
“顾颍川。”
他突然一声,她瞬间清醒,隔空对视,有几分尴尬。
“别叫我师父,太老气了些。”
“好的,先生!”
……
4.
然后?
然后人们便知道了,想求顾少侠办事,不能去求他本人,反而要求他身边一位叫“阿瑶”的女侠。这位女侠是玲珑心,多麻烦的事儿,她都能给说碎了劝化了,一点一点说进顾少侠的耳朵里去。他的剑终于也肯为别人而出了。
走过春夏,他第一次觉得日子这样长,而她竟能把每一天都填满故事。他也第一次觉得一夜太短了,远不够他细细回忆那些分秒里的风景。
策马扬鞭,看她青丝飞扬,他一伸手就能触碰。晴光一片,看她树下浅眠,他听她几句浅唱,竟觉得如获珍宝。匆匆雨路上,行人不小心撞上她肩膀,他下意识拥她入怀,一时两厢无话,唯有手心滚烫,在凉雨中如同炽火。
情字难解,他觉得这个字俗气,又觉得这个字巧妙,他钻进字里反复揣摩,却发现自己出不去了,春风已经悄悄抚过了他心上的原野。这时他才明白,情原来是深雪里的一朵花开。
他突然觉得那道瓶颈不像之前那么牢不可破了。
他本来不屑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但如果是她,就很好。
他是个很简单的人,要爱一个人也简单。只需有那日和煦的天气,只需一段合适的距离,只需一个恰当的时机,只需她回眸冲他笑一笑,就可以。
他察觉到自己这细微的变化。他看山,山也缠绵,他看河,河也缱绻。
“真要命。”他笑自己。之前心中所想,难道就是话本里各家公子常写的情笺?
他觉得更可怕了,换做以前,他连话本都不知为何物。
“什么?”
“没什么,练剑。”他凌空而起,落在远些的树梢。
他不说破,因为他始终记着那一句,一年为期。
其实,阿瑶算女修中有灵气的,又很专心努力,半年,已是北方三流剑客的水平,可她和他都知道,这远远不够。
“顾先生,你看得出来吗?我这可是好剑呀。”她有一柄佩剑,剑鞘玄青,藏一柄长剑,名唤追云。传言追云以昆仑寒铁铸成,用狱火淬过,又被镇在千年不化的冰泉之中,是真正生于水火的名剑,剑身雪亮,锋如针芒。
“剑不错,人不行。剑算准,但不够快,更不够狠。”他淡淡地看了一眼。
“没事,不求多好,杀得了他就行了。”她运起稍显薄弱的内力,继续打磨剑术。
“为什么这么执着?”他靠近她,轻轻扶住她的执剑的手,往上抬了一寸。
“看不得不公,想守住正道!”少女不假思索,这对话在两人间看来已有百次。
“如此执着,为何只肯等一年?”他另一只手微微收紧成拳。
“……因为一年之后我就该回家了,这是我答应了爹娘的。无论这江湖中是否能留下我的名字,我都得回去了。”
“那我送你回家。”他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连自己都没有意料到。
她莞尔,没答应也没说不好,笑看他。
“其实——”其实他从没有认真考虑过祁樾的事。他只是把他们当作最普通的一对行游侠侣罢了。
“回家?还早着呢。”
“……嗯。继续练剑吧。”
他拿起一根磨平尖端的竹枝,走向她,开始一天一节的内功指导,他用尖端指着她把内力运到各个穴位,他看着她独立将内力运转三个周天,仍有余力,很高兴。
“先生,你笑了?”
“有吗?我想起高兴的事情。”他挠挠头,趁机掩盖笑颜。
“先生笑起来更好看唉!”
“闭嘴,再运行一个周天。”
5.
可时间走得还是快了些,转眼间,西风已呼啸了两个月。
“就是这里了,”她望向这座城的深处,“魅灵最近就是来过这里。消息错不了的。”
魅灵是祁樾的心腹之一,专为他搜集世间情报和邪恶功法。她那一招死亡之吻,更是古怪,只要中了招,除非她亲自解,否则难逃一死。
深秋本是团圆的时节,可街道寂静,广远的城中只有三四处灯火,街上落叶散乱,两旁店铺紧关。
“终究是要遇见了么…”他有些感慨。
“你听!”
寂静中隐约响起啼哭,他们循着哭声找去,见一老妇人靠着墙坐在泥地上,怀中抱着一个莫约四五岁的男孩,孩子面色青紫,瞳仁涣散,说不出话,只是大声哭着。老妇人哄着他,自己却也在流泪。
她蹲下身,扶着老妇人的肩膀,关切地轻声询问。
“老人家,发生了什么事?”
老妇人抬头,双眼浸满泪,眼中一片茫然,看清来人后,她擦去横流的眼泪,沙哑着声音答话。
“你们怎么还在街上行走?就算那妖怪走了,也要多加小心啊。”
“到底怎么回事?”
孩子哭得更厉害,老妇人低头哄他,却无济于事,她于是停住了,只是呜咽,最后放声痛哭。
他们仔细听着那哭声里的话。
“那妖怪,来了此处……躲的躲,跑的跑,人都散了,我们家元儿不过多看了他一眼……都怪我,人老了,腿脚也慢,不中用……自那天起元儿就发病——”老妇人剧烈地咳几声,接着哭道,“一场怪疾,人都说没法治了,家财散尽,大夫再也不肯看病了……元儿,我的元儿啊……如今要眼睁睁看你等死啊!”
老妇人哭声悲凄,其中又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在这黑风中飘荡着。
她如受雷击,身形滞住了,久久不动,似有千斤重石压着她,让她的腰背怎么也直不起来。
他一声叹息。
“走吧。那小孩运气不好,中了死亡之吻,我们帮不了她。”
“老人家,”她低垂着眼眸,右膝跪着,双手捧着追云,面色认真肃然——
“这把剑,您拿去当了,给孩子治病。”
老妇人抱着孩子不说话,只愣愣地看着她。他先一步把手按在剑身上。
“你疯了?”
“剑还可以再打,人死不能复生。”
“你知道昆仑寒铁有多难取?你知道下一次他们会出现在哪里?”
“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全天下的人吗?”
他从未连续说这么多话。但今时不同往日。
她静默着,晦夜昏暗,狂风断云,城中一片枯朽轰塌之声。一面残垣远远地立着,如同她一般沉默着。近处远处,一切都是黑的。
“很快,我会杀了祁樾,诛首恶。”
“你不能,”他的手往上,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我都杀不了他。”
“什么?”她想挣开他,却感觉手腕传来的力又重了几分。
“我杀不了他,”他压着声音,“他已成了邪仙,就算是邪仙也是仙,我是人,就算是侠也是凡人。我杀不了他。”
她站起来,眼中有东西在崩解,他无能为力,就这么看着她眼中那点光消散。
但她还是紧握追云剑不肯放手。
“既然如此,我还是早日另寻高人为好。”她别开目光,退开一步,和他拉开了距离,“我们就此别过罢。”
他往前追上一步,心中情绪近乎狂乱。
“你当真如此绝情?为什么!”
她不说话。只是拼尽全部内力,震开他的手。
“看着我!”他怒吼,不顾自己指间渗出的道道鲜血。
她没有看他,而翻遍全身,从怀中摸索出一只小钱袋,无言交到老妇人手中,转身就离去,背影那样决绝,连头也不回。
老妇人朝她离去的方向磕头,而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想从那背影中找出哪怕一丝的动摇来,却只能看那背影越来越小,在天地中凝成一粒沙。
风又起,沙于是四处飞散,踪迹全无。
6.
少年开始不断追寻,走过西方的大漠,历尽江南的千帆,踏遍他们走过的每一个村庄,和那些曾经行侠仗义的地方。
江城的一老者问:“顾大侠,阿瑶姑娘去哪里啦?”
他无言以对。
“两口子吵架,小事情的话,咱爷们就让一让呗。让着让着,这辈子不就过来了嘛。”老人虽察觉到了少年的情绪,可嘴角却止不住的上扬。
看到这一幕,他决定回北方了。
回去的路上,他开始学着那些不入流的江湖人士的样子,去各间客栈、向各地江湖行走者询问、寻找阿瑶的线索。
其间不少民众唤他大侠,有剑道中人想要拜师,共同点是,大家都说他变了。
可他也不在乎。他只在乎阿瑶的下落。
直到——那个寒风呜咽的雨夜。
他双膝跪地,拢她在怀中。她微弱的喘息着,立即被暴雨吞噬,雨落下来,落在她带血的脸庞,身下一摊血水争涌四散。
雨顺着他的脖颈,流进他的胸膛,最终将他的心脏浸透在彻骨的寒冷中。
“你……以卵击石……”他低声说。
她微微睁着眼,却不看他,而看着无尽的远处。
“为什么不找我?我会帮你。”少年的手在颤抖,将内力送入她身体里,做着徒劳的挽救。
“找你?还要连累你么?迟早我们要分别的……”她挤出苍白的笑容。
“我今夜不死在他手里,也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咳出一团黑血。
“你是不是,早就被他下了邪法?”他终于问出口。
“你……”她微诧,“你如何想到的?”
他沉默了一刻,然后开口,将那件往事翻开,声音喑哑,每一个字仿佛重若千钧。
“多年前,李明义大人被捕那夜,我也在京都。”
“大火在李府烧了三天三夜,无人敢救。”
“你是李大人的独女吧,抱歉,我当时,不明白守护正道的意义……”
所有的遗憾,不是‘不能’,而是‘本可以’。他心中一阵空,早已不会流泪,所以此刻,雨替他流。
他早该想到的,她是要复仇的。
许是少年的内力生了效,她又能开口了。
“我是李大人家门房的女儿,得李大人赐姓名……当了李家千金的婢女。”
“那夜,祁樾的手下如妖怪一样,在府里收割生命,老管家护着千金躲到礼部侍郎府的柴房,要给李家留血脉,我也溜过去了。”
“可为什么,我还是逃不过……管家骗我去脱衣服,好趁机拿角落里那柄柴刀。”她唇角微翘,眼神满是嘲讽。
他下意识躲开了她的目光。
“我不愿作弃子……话本里都这么写,公主要活,侍女就得死……”她身子仿佛一张纸,在风中颤抖着,要被这雨打破了。
“可人都难得活着,凭什么有人就得死……?”
“于是我抢先拿刀,对着他,和千金一刀又一刀……”
“侥幸逃生,后又听闻我们当年早已被祁樾刻下诅咒,活不过二十岁。该死的老东西,怕我这样的漏网之鱼复仇吗!”
“与其等死,倒不如赌一次……”
“那次我赌赢了,可惜这次却不能了……”
她喃喃自语,陷入精神的陷阱,眼中一片混沌,如同这暗夜暴雨。
他无言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她停住了颤抖。
她的眼中有了神,看向他,彼此的目光深深交融。
“对不起,唯独你……都怪我……”
“不怪你。”他以指腹抚着她眉心,声音脱去沉重,变得温柔。
她的眼神渐渐平静了,又渐渐灭了。
他让她倚靠在一块巨石旁,捡起残破的帷帽,轻轻放在她身前,以她的手覆盖着。
知道她不会再回应,他仍说了一句“等我”。
他将她紧握剑柄的手指小心地分开,接过了她的追云,踏着血和雨水,朝那远处走去,走向偌大雨幕的深处。
记得多年前在林中也有这样一场雨,只是当时意气风发,心都飘着,而今残血残衣,一身狼狈,唯一的把握,也只有一柄剑。
若胜,此后替她继续走,若败,今夜与她同死生。
赴诏狱,杀祁樾。是他唯一的念想。
他无意识地走在大街上,如行尸走肉一般,朝着诏狱的方向,气息提至巅峰,他蓄着剑势,要以弱胜强,这第一剑便至关重要。
“小川哥——”孩子的呼唤打破了属于他的死寂。
“雨那么大,去哪里呀!”原来是老张家儿子。
“去杀祁樾。”少年直说了,因为他没打算活着回来。
祁樾之名可止婴儿夜啼,少年声音带着内力,传向四面八方,一时间,挨家挨户都关了门窗。
少年当然理解,普通人为了活命已经如此艰难,总不能为了支持他把命搭进去。
看着孩子安然跑回了家。他便继续往前走。
他路过百花巷,他曾经打工的地方,身后竟传来气喘吁吁的声音。
“小川哥,这是我爹当兵时用的马刀,我爹说,剑刺不死那妖怪,就拿这刀砍死他。”孩子脸上带着说不上的快意,好像祁樾已经死了一般。
少年想不通,这些普通人,哪懂什么是诛仙,但还是想到了当年,阿瑶也是那么天真,相信他一定可以……
“我替阿瑶,谢谢你。”少年对着小孩俯下身,每个字都无比真挚。
“阿瑶…是阿瑶女侠嘛!她是我的偶像耶!”孩子兴奋地大喊。“那小川哥,你就是……”
“顾少侠!”
他没有否认,只是轻轻跃起,一转眼掠出百步。
可声音传得比他的身法要快,曾经点头之交的同行和宾客,都从坊间走了出来,为他送行。无数少女倾慕于他的勇气,向巷中抛来鲜花,不多时,便成了一片花海。
今夜,百花巷不负其名。暴雨,也有了停歇的迹象。
他看见街上逐渐有了人,有挑夫、伙计,卖豆腐的女老板,也有乞丐,顽童和街上称霸的无赖。
身份各不相同,但眼中皆是炽热。
他感觉胸中有股暖流在汇聚,有种力量在激荡,势要冲破某个屏障一般。
于是他闭上眼睛,缓缓前行。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他和她,他和她的剑,他们一起遇到的,帮助的,形形色色的普通人。
他在悟道,悟大侠之正道。
他的气息变得狂暴起来,劲风划破了衣衫,是的,那股力量在他的经脉中冲撞着,打破着所有束缚和牢笼……
半盏茶的工夫,他便打破了那道人与仙之间的,横亘多年的瓶颈。
他没有狂喜,只是用手指缓缓抹去追云剑上的浊雨。脚步轻抬,一瞬就到了诏狱门前。
“阿瑶,你再等等,很快就好了。”他轻柔地抚摸着追云,像是在梳洗少女的长发。
然后,他御剑破门,霎时,雷雨俱下,宛如天劫。
他若神明一般,审判着其中邪恶的生命……
大雨接连下了三昼夜,一片天乍明乍暗,红光冲天,电闪雷鸣,似要劈开天与地。世间一隅破碎了,呐喊与血泪倾泄出来,天色异象如神魔降世,湮灭日月星辰。
幸好最终,是风朗气清的碧空……
尾声:
“小马,后来呢?”
“后来我听人说,这阿瑶姑娘就辞别了师父,提着剑,和那些妖怪拼杀了三天三夜,终于是让那邪仙佞臣——魂飞魄散了!只不过,据传在那之后,女侠就隐退江湖了,因为再没人见过她。有人说她还在江湖间行走,但也没个实证。”
烟花三月的醉月轩里,马衣铭神采飞扬,兴致勃勃地和老宾客陈雨生说着经典的江湖故事。
“再说她救的那个孩子,如今朝里叫得上名字的,名里带‘元’的,你想想?”
陈雨生略微思索,随即一拍桌板。
“元小将军!不能这么巧吧?这该是坊间传言了!”
“谁知道呢,说不准的事儿。那女侠的师父姓顾,也是个有名的,就是早些年那起大案的事情。那年发了大水,富贵家的想捞油水,官老爷想发难财,两相勾结,赈灾粮都进了铺子里,价钱非但不降,还愣愣升了好几倍!饿死了好多人!”
“我知道这事。一群畜生!”
“可不是?当年就是顾大侠领着一众百姓聚在官府前,要讨个公道。当时他隔空一剑斩断门闩,门大开,吓得里面的杂役一屁股摔在地上,半天没力气起来。顾大侠当时是那个正气凛然呀,开口就把官府上下骂了一通。”
“不对吧?我听人说,当时他只是说了一句——人都难得活着,凭什么有的人就得死?”
马衣铭笑着拍掌,道:“好——”
“哟,这不是陈雨生嘛!”
嘈杂的客栈里响起一道浑亮声音,陈雨生一听这声音,猛地站起来,却又被来人按着肩膀,压回长凳上。旁人定神一看,是王尚书家的混世魔王,正咧着嘴歪脸笑着,一只手死死地按着陈雨生,后边还跟了一众随从。
“王越!”马衣铭一声怒吼,登时站了起来,“滚出去!”
“马哥,这你就不对了,远来皆是客,况且我在和陈雨生说话,干你什么事呢?”王越笑嘻嘻地一弯腰,凑近陈雨生,“我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闻言,陈雨生用力推下肩上的那只手,也站了起来,怒目瞪视:“我妹妹的事,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插手!”
“我插手?哈哈哈!”王越指着他的鼻子,重重点了几下,“你爹已经把你和你妹妹都卖给我王家为奴为婢了!”
陈雨生如五雷轰顶,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什么……?”
“你!”马衣铭忍不住上前一步,就要揪住王越的衣襟,却被王越的人制住,让他动弹不得。
“现在,我要对你妹妹做什么,你管得着吗?至于你——”王越抬腿踩着陈雨生的膝盖,趾高气昂,“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留你们家的命就是要你们一辈子给我王家提鞋,就是要你死,你也——”
“咻”的一声,一道尖利如刀割的冷风飞过,一根筷子擦着王越的鼻尖飞出,凌厉异常,直直地穿过门帘子,飞出堂外,随一声轻响插进了后院一堵泥墙上,深入一寸。
堂中一片安静。
人们顺着那筷子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角落里坐着个男人,低着头不开口,手还在空中半举着,静静地,人们都盯着他。他放下手,悠悠喝了一口茶。
“你什么意思啊?”王越首先开口说了话,他半眯着眼睛,依旧一幅盛气凌人的模样。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人便拔刀走上前来。众人仔细一看,原来这些随从皆利器随身,且修为不凡。
这便是王越有恃无恐的底气。
一见局势不对劲,立刻有人蹭着墙溜了,那一直不敢说话的店家也立在门边,想走也不是,想留也不敢。
马衣铭挺着腰板,双手紧紧握拳,趁着这空当挣脱出来,站到那男人的桌边,背对着他,看着那仗势欺人的混帐。
“多谢这位大侠路见不平,只是这王越的人多,又都是练过的,我不愿连累您,”他头上沁出冷汗,双脚却未挪一步,“若是要出事,您一定先走——”
那男人忽地站起来,马衣铭不由得止住了话头,让开一步。
那人抬头了,马衣铭这才看清了他的脸。他左眼黯淡着,一条深痕贴着眼角,右眼却迥然有神,还带几分温和沉稳,眼神多几分厚重。面上带着微笑,云淡风轻。
马衣铭觉得他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
只见他轻轻一勾手指,挑开桌里边一顶斗笠,马衣铭这才发现那斗笠竟盖着一柄剑,剑鞘玄青。
他拔剑,玄青剑鞘里藏着的银白长剑应声而出,剑身雪白,锋如针芒,两面刃有千削,寒气溢出,生生将这客栈里的气流都扰乱了。
斜阳穿过窗子照在他身上,照得他一身雪亮。
马衣铭一惊,是了,他就是——
剑指着王越的眼睛,那人笑着说了一句——
“只是小问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