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早已死在了觥筹交错间，尸骨化作了绿色啤酒瓶里的白色泡沫。早就自暴自弃了，最初，失败是能激励人的，渐渐地、看不到一丝希望的时候它变得令人厌烦，最后绝望，我想起了青黄不接提心吊胆的滋味，那绝对称不上激励，被贫穷和饥饿追赶，无处躲藏，只能躲在昏暗的房间里像待宰的羔羊一样等待时间流逝，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我也想在阳光下行走，身上披满金色的光辉，可我不能。

《人间失格》里藏着我大学的毕业照，我曾想将它付之一炬，不知为什么没能下手，最终它被藏进了太宰治的痛苦里，同我的痛苦一起。我没有取得学士学位，甚至没有拿到毕业证，所以那张穿着学士服的照片无时无刻不在羞辱我，为了瞒过家人，我花钱买了毕业证和学位证，做得很逼真，所有人都以为它是真的，所有人都深信不疑。

我是被寄予厚望的，我在期盼的目光里长大，却从未回应过任何人的期待，我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曾被各种各样的声音捶打，在一条泥泞的路上跌跌绊绊，尊严在摇篮里就被捏得粉碎，任何人都可以挖苦我，任何人都可以语言伤害我，我不反抗，因为我知道没有用，我像极了扭曲的笼中怪物，悲伤又狰狞，任凭别人向我吐口水，可我根本无法伤害他们，这是我无法逃离的深渊，没有办法逃离，我从生下来就错了，我不擅长大家都擅长的事情。

我成了笑柄、可怜虫、小丑，我是塔罗牌上倒吊的愚人，将自己倒吊起来，我是怪物，我不喜欢热闹，不喜欢顺从，不喜欢谄媚，他们不喜欢我。我是赋格里的不和谐音符，我邋遢、健忘、孤僻，我与一切都那样格格不入，所有人都等着看我出丑，他们总能如愿。

鸢坐在立式钢琴前深吸了一口气，按响了第一个音，接着按响了第二个，空旷的房间让每一个音都很饱满，我记得这首曲子，是德彪西的《月光》。音乐总能抚平心里的褶皱，在乐声中，我会变成另一个人，理性、智慧、勇敢，钟楼上的怪人在音乐的魔法里变成了优雅的王子，月光落在她的手上，伴着她的和弦。

这是件多么荒谬又疯狂的事啊，我们竟然在深夜翻进一所中学，在礼堂里弹钢琴。她脱了鞋子光脚踩在踏板上，很是俏皮可爱，我很遗憾自己不会任何一样乐器，不然今夜一定能同她来一场合奏，哪怕被人逮到也在所不惜。

我总是担忧有人会来抓住我们，鸢却丝毫没有担心的迹象，“毕竟我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婚礼上逃跑过，所以我很擅长逃跑”，这是她告诉我的，我并没有因为她的这句话放轻松，反而开始考虑如何带她逃跑。

月光依旧冷漠凄凉，透过小礼堂侧面的窗户照在两个人的脸上，她微笑着流出泪水，然后紧紧抱住我，我抓起她的手，带动她的身体跳起了华尔兹，这个长我两岁的女人变成了十几岁的少女，泪水泛着钻石般的璀璨的光芒。

“好不真实，这一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带我来的是你，我只是借题发挥。”

没有乐团演奏，只有秋风掠过，我们踏着来自奥地利的古老舞步，忘记了自己，沉浸于甜美的梦中，我们笨拙的动作并不优雅，像两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注意着不要踩到对方，她笑弯了眉也哭红了眼，天气已经变得有些寒冷，落地的秋叶被风翻动，在夜幕中沙沙作响，我轻抚她的脸，拭掉她自眼角滚动的冰凉泪珠，亲吻她柔软而温暖的唇，她有些手足无措，眼里却含情脉脉。

如果她是骗子的话，我已经无可救药地坠入她的陷阱，如果之前就认识她，可能我还会忧心自己的那点财产，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也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才能毫无顾忌地去爱上她，我在她身上找到了从未有过的勇气与信心。

他们夺走了我孩提时代的美好，我现在还能看见那个靠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自己，懦弱、恐惧，抗拒着上学、抗拒着学校里的一切，我害怕老师那近乎折磨的“惩罚”，也害怕同学的霸凌欺辱，又恐惧着对父母阐明一切，那时的我一定不会想到二十年后我会在学校里露出笑颜，甚至开始忘掉那些关于学校的不好的回忆，我不是个会讨人喜欢的人，但终还是有人会喜欢我的，尽管并不多。

时间静静在我们身上流淌，叮咚作响。没有人打搅我们，我们在这小小礼堂里十指相扣，终于寻遍千山找到了属于彼此的美好，我泪眼滂沱，所有委屈、艰辛、幸福、愉悦一股脑地倾泻而下，化作百味的泪水，眼泪淅淅沥沥的落在地面上，尘埃于月色中飘舞，穿过尘埃而凝视着的是哭笑了的青年男女。

即便没有人来捉我们，我们也拼了命的从这里逃跑了，我们逃离的是背后的阴霾和疲惫，跨越的是生活的鸿沟，追赶的是从未见过的黎明，我笑了，笑的像个傻瓜，再看看她，早就笑的捂着肚子蹲在了路边。

“我们两个好幼稚，都这个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还好现在还年轻力壮，鬼知道到了八十岁我还能不能牵着你的手这样奔跑。”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想要收回。“那个……不是……我……”

“到时候我要是跑不动你就背我呗。”

我想起了夏目漱石将“I love you”含蓄地翻译成“月色真美”的故事了，望着天空中孤零零的满月，我们都读懂了彼此的含蓄，这是说一万句“我爱你”也无法表达的感情，我们这样落魄的人好像更容易在自然万物间找到表达自己情感的语言。

“我做的都是招人恨的事，所有人都把我当垃圾，就你把我当宝贝似的。”她脸上露出了浅浅的悲伤，即使如发丝般纤细也被我察觉了。

“我也曾干过偷鸡摸狗见不得光的事，饿的不行的时候连方便面都偷过，我们又不是圣人。”

“骗人！”

“我谁都骗，连父母都骗过，他们至今都不知道我根本没从大学毕业，但我没骗过你，我不知道该怎么骗。”

我不知该怎么骗她，想到她，耳边总是响起那首《小河淌水》，她是自青石间隙中流淌着的泉，澄澈透明，我实在不肯用任何一种虚情假意搅了这汪泉的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