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福楼拜著,李健吾著,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01出版,302页,21.70元。
一
私心认为,每一个业余阅读爱好者的法国文学名著入门都应该以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开始,毕竟,不是谁都能受得了在他之前的那些大多数作者在行文中的唠唠叨叨。
据说,福楼拜是法国历史上第一个注意到“叙述者”和“作者”之间具有区别的人。
“叙述者”作为小说的叙述功能的承担者而存在,只为小说的艺术实现而活,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上的社会身份。所以福楼拜的做法是,在作品中极力隐藏“作者”,凸显“叙述者”。
但是,福楼拜赋予“叙述者”的权力有限。叙述者只能表达一种客观的“思想”和“情感”,却不可以替书里的人物去感性地主观体验。两者分开,让作品少了攀附某个固定主体一直絮絮叨叨的聒噪。
这种做法乍听起来很受那些赞同“人物在作品里有他们内在的逻辑(包括情感逻辑与行动逻辑)”的读者欢迎,但实际可能不如他们想的那样一回事。这里更侧重的是把思想感情与体验分离开来,它也叫自由间接叙事。
具体说来,比如:
“最让她受不了的是用饭的时间:楼下这间小厅房,壁炉冒烟,门吱嘎响,墙上渗水,石板地潮湿。她觉得人生的辛酸统统盛在她的盘子里,闻到肉味,她从灵魂深处泛起一阵恶心。查理吃饭吃得慢;她不是嘎巴一声咬榛子,就是支起胳膊肘,用刀尖在油布上划小道。”
在这一段里,艾玛看到了冒烟的壁炉,听到门吱嘎响的声音,触碰到石板的潮湿,闻到肉味,但关于人生的辛酸,关于灵魂泛起的恶心,却并非她一个普通的农家姑娘所能表达得出,两者混织,让读者难以察觉到底是谁在说话。
况且,不扯这些那些学院派的东西,从普通读者的视角来看,把《包法利夫人》当成一本三流“言情小说”看也不是不可以——一个平凡的女子为满足自己的浪漫幻想,屡次偷情寻找刺激,投机商人趁机对她进行盘剥,最终她走投无路,服毒自杀。只不过,一本名著之所以为名著,就是把它当成三流言情小说来看,它仍旧是三流小说中写得最好的那一类。
写艾玛与查理相识不久时,艾玛送别查理的场景富有极美的诗意:
“有一次,时逢化冻,院里树木的皮在渗水,房顶的雪在溶化。她站在门槛,找来她的阳伞,撑开了。阳伞是缎子做的,鸽子咽喉颜色,阳光穿过,闪闪烁烁,照亮脸上的白净皮肤。天气不冷不热,她在伞底下微笑;他们听见水点,一滴又一滴,打着紧绷绷的闪缎。”
这里的美好氛围像极了顾城的那句诗——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
还有写艾玛与莱昂在马车上的偷情,马车在路上一路狂奔,可怜的马夫和他的马气喘吁吁不知道该往何处,他们经过大桥街,走过艺术广场,路过拿破伦码头等许多地方,一直跑到傍晚,最后马车里显露的光景也只不过是“黄布小帘探出一只光手,扔出一些碎纸片”。正如齐泽克所言,“写偷情不要写沙发上发生的事,而是要写沙发本身”。
因为情欲本体其实没有任何美感和意义,太过直白就像人在大街上散步时看见了两只正在交配的狗,对于散步本身,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是承载着情欲的马车,满大街跑得惊心动魄,带着漫画式的滑稽,能令人忍俊不禁。
二
一些人在阅读这本书后,比较讨厌艾玛。
在他们之中,有的人认为艾玛对深爱她的丈夫不忠,不珍惜现有生活,说得不好听点,她就是犯贱,以谎言和虚荣葬送自己及一家人的人生;有的人则觉得,艾玛之所以拥有这样的人生悲剧,是因为她是一个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女文青,于是开始思考“女性如何才能避免包法利夫人式的悲剧”,并倡导各位年轻女孩子,千万不要像艾玛一样过多阅读言情小说,免得沉湎虚幻世界,过于期待不现实的爱情。
这些观点谈不上所谓对错。只是我看来,艾玛的可怜多于她的可恨。
她的可怜之处在于,她是个充满矛盾的人,并且,她的一生都仿佛在逃避,却没能逃出来。
首先,是其身份与所受到的教育的矛盾。
她身为农夫的女儿,却受过一点教育。这教育对于她而言却又不够“优质”——一方面不够实用,是贵族化的教育,而且没有人教导她真实社会实际如何。自己阅读偏好的也多是附庸风雅的文学爱情故事,与她农夫的女儿的身份不符。学点农庄里的生产和管理的知识岂不更好?另一方面它不够功利,不能促使它能向上流动。自己的丈夫学的是医学,情夫赖昂好歹学的是法律,她学的是没多大用处的文学。所学的知识没有成为她改变生活的助力。
倘若她是一位贵族女子,那么看什么书对于她来说不过是擦脂抹粉,看或不看,都是没什么紧要的。但她不是。这里便形成了一个闭环,若打通任意一环,她就不会受困其中。
其次,则是最为凸显的,艾玛的所求与现实的矛盾。
她渴求一份美妙而刺激的真爱,却得到了令她觉得枯燥平淡的婚姻生活,并到死都没能感悟到丈夫对她的挚爱。查理陪她做他其实并不是很感兴趣的事,尽自己能想到的改变,如带艾玛去看戏剧,只为了她能欢心,并且自己也逐渐看戏看得有点意思了。然而此时艾玛内心只惦记着情夫,并对查理的笨手笨脚感到不耐烦。
她渴求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却从未真实了解过那里的风景究竟如何。她离她所谓的“上流社会”最近的一次是参加受邀的舞会,舞会上那位风度翩翩的子爵,被她完全的美化。子爵抽雪茄是一种风流,但当自己的丈夫因为好奇而抽雪茄时,她视为那是一种粗俗。可以说,她只瞥见了上流社会的“幻影”,这份“幻影”,是她执意追求并且是自己根据现实的一点素材加上小说后,在脑海里大力编织而成的。
她渴求自己的丈夫能荣誉加身,但是现实中她的丈夫连当年少年读书时拿到优秀成绩都费劲,资质平庸,如今不过是个大多数时候只能给病人放放血、接接骨、治治小病的小医生,过多要求超过他的水平的进取还造成了医疗事故。
她渴求被情夫呵护,品尝热烈奔放,但终究是落得个空虚寂寞冷,也正是婚外情令她损伤自尊,并把她推近深渊。
……
可以说,艾玛是一个被重重矛盾拉扯的人。如果要用她自身的外表来体现一点儿,那么大概是她的手——
“……亮晶晶的,尖头细细的,剪成杏仁样式,比第厄普的象牙还洁净”——她追求像一位养尊处优的小姐,但是“其实手并不美,也许不够白,关节瘦了一点,而且也太长了,周围的线条欠缺柔和”
——她毕竟还要干农庄里的活。
所以有时候她表现得疯狂躁动,大概一点儿都不奇怪了。
在这些矛盾中,正如我前文所提及,阅读过度浪漫化的爱情小说便成为了艾玛为一些读者所吐槽的点。毕竟,在艾玛的少女接受教育的时期,还有她成为少妇的时期,她都长时间坚持阅读她的浪漫式小说。艾玛过多阅读小说,把自己代入书里的角色,头脑产生了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从而加剧了自身矛盾,不是吗?
的确是的。
纳博科夫对于“何为一位好读者”在《俄罗斯文学讲稿》里有一段经典的论述:
“Let me define this admirable reader. He does not belong to any specific nation or class. No director of conscience and no book club can manage his soul. His approach to a work of fiction is not governed by those juvenile emotions that make the mediocre reader identify himself with this or that character and "skip descriptions." The good, the admirable reader identifies himself not with the boy or the girl in the book, but with the mind that conceived and composed that book.”
从这种观点来看,这为那些诟病艾玛混淆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的读者们提供了有力的“背书”,这些反过来,说的不就是艾玛么!艾玛真是没什么内涵,她一点都称不上算是一位好读者啊。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只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看小说时把自己不感兴趣的部分跳过,找到感动她的部分,把自己置身其中,当成里头的人物,去经历那些与现实世界不一样的惊心动魄的情节,发泄自己诸多情绪。
不过,在认为艾玛不算是一位优秀的读者之外,扪心自问一下,我们有多少位爱读书的朋友在早年的阅读过程中,没有过类似她这种的阅读感受呢?通过小说文本的桥梁,到达理想或者说幻想的“彼岸”,暂时离开现世的“此岸”,获得阅读的快感。
我看到的是,这种仿佛愚蠢的“自杀式”行为之中,暗含着艾玛对她的“所求与现实的矛盾”的逃避意识。
对于艾玛来说,阅读这些浪漫文学,至少让她从平庸的日常脱身而出,遁世离俗,在精神世界里有了暂时的栖息之所,阻断她和她讨厌的丈夫等人的联结,还补偿她对于“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的向往,更能让她在家里彰显她的“见识”以达到相对较高的地位——查理就认为艾玛看那么多书很了不起,并欣赏妻子的阅读行为。
所以从艾玛的自身人物逻辑看,阅读这些浪漫文学,对于她来说,表面上看是为了发泄自己的情绪,实际上更多是一种能令她愉悦的逃避庸常现实的艺术。着力地批评她的阅读不够理智,以她为负面典型教诲他人不要像她一样沉湎爱情小说,未免苛责。
此外,同样的“逃避”还存在于:
她为了逃避农庄的生活——
“卢欧小姐在乡间过得并不开心,尤其是现在,田庄几乎归她一个人料理”。
嫁给了自己实际上并不爱的查理;
为了逃避自己不是贵妇人的事实,严厉要求家里的女仆营造出她是贵妇人的氛围;为了逃避索然无味的婚姻,搞上了两位情夫;
为了逃避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从一个小镇搬到另一个更大点的小镇,以求生活有什么改变;
至于结尾里的过度消费,也可以视为一种对于尘世的躲避,毕竟她的日子里多的是实际存在或者她头脑中存在的缺憾和挫败,商品消费是化解痛苦的有效方式。在奸商的花言巧语中,快意是一件可以买来的东西……
艾玛用包括阅读、结婚、偷情、消费等等方式,从她的“现实”逃避到她的“所求”,又因为“所求”不能成为“现实”,或者成为“现实”后,不如她意,又逃避到下一个“所求”。“所求”与“现实”居于两端,她在之中如此反复,一次次追求,一次次逃避,也一次次落空,直到她再也承受不住追求无止境的幻梦——因为当时的时代环境,也因为自身的浅薄。只好选择用自杀来结束一切。
这样看,艾玛倒有一点艺术家的潜质,一位注定失败的追“梦”人。
一些有点神经质的艺术家着力于用现实的语言去构建虚拟的艺术世界,表达他们的绚丽构想,却因为语言本身的缺陷,言不尽意,苦苦思索,有时甚至为此暴躁癫狂,但也只能力图接近,永远也无法达到让构想实现的现实,产生他们眼中完美的作品。于是有的大不了只好一死了之。
据称福楼拜痛哭:“我就是包法利夫人!”,这也许也是他有什么追逐的虚幻但却在现实中永远无法实现的痛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