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爱过一个人许多年

我曾爱过一个人许多年。

                                                                             (一)

回忆像是年轮在脑海里回荡起一波又一波,今天,我31岁,当远方的列车载着我再次踏入这片土地里,我第一个想到的,不是那片带给我过我欢乐的黑土丘,不是曾让我垂涎欲滴的麻辣豆泡,而是那个奔跑的身影,他是我记忆里永远的少年。

那一年,我12岁,刚刚进入初中,那一年,我眼里的世界好像仅仅被裹挟在那个小镇,出门可以闻到弥漫在空气中的花香,街边的柳树总是被风吹得荡在空中,最好的玩具是后山那个可以任意攀爬的黑土丘,最喜欢的事是趴在那校园拐角那家镇上唯一的糖果店的玻璃上看色彩缤纷的糖果,那里是个极其漂亮,美丽,梦幻的地方。

那一年的我,瘦弱,胆小,世界在我眼里就是小镇的样子,如很多很多平凡的女孩一样普通。

第一次见到徐晨,他斜跨着一个灰色的布袋子,脚踩着一双黑色布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进到班级,他的打扮并没引来大家的嘲笑,当时的我们都很穷,穷的一个本用完正面一定要用反面,衣服也是捡家里哥哥姐姐的穿,兜里最多的时候也只有几毛钱,穷是我们普遍的一个常态,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徐晨的灰袋子书包是他奶奶给他缝的,他的黑色布鞋是他奶奶熬夜给他做的,徐晨的家里远比我能想象到的困难的多。

第一次见到徐晨,就是这样的场景,屋内周遭闹哄哄的同学,破旧的木纹门板,屋外蒙蒙细雨,徐晨背着灰色布袋站在那里,如果说每个人都代表一种颜色,我想徐晨就是黑白地带中的灰,在朦胧的教室里看起来很不真实。

见到徐晨后,我开始懵懵懂懂的感觉到有的人身上真的有种气质,就好比徐晨,只要他站在那里,就会被所有人瞩目。

13岁的我身上唯一的饰品就是扎头发的红色皮套,每天晚上睡前我都小心翼翼的放到床头,因为丢掉或者坏掉,都很难向母亲要下一个。那时的我很丑,本就不白的皮肤上星星点点的雀斑,一头因为营养不良而枯黄的头发,因为过于自卑,我走路总是低着头,很沉默。

当年的我就是这样,小心翼翼的说话,又无声无息的做事情。

徐晨也很沉默,但是他和我不同的是,他是骨子里的沉默,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发现他这一点,因为他也会和男生们一起去后山的土丘上玩士兵打仗,也会在大家哄闹时一起笑。

他看起来和每个人好像都一样,但是我却能感觉到,徐晨和我们的不同。

他偶尔会呆呆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会在放学后坐在椅子伤等我们走光才离开,他从不和谁一起回家。徐晨像个迷,使我忍不住想去了解。胆小如我,做了一个大胆的举动,我在一次放学后,没有和别人一起走,而是留下来,装做做作业,等待着大家走光,只留下,我和徐晨。

夕阳西下的时笼罩着一股金色的寂静,黄昏的光从窗外漏进来,光影斑驳的教室里,徐晨的背影看起来格外落寞。我很想问问他怎么了,但是又开不了口。

我们就这样坐着,不知坐了许久,徐晨终于转过头来,他看着我,我顿时有些面红耳赤。徐晨开口:“你怎么还不回家?”徐晨的声音有种少年特有的沙哑,我低着头小声说:“作业还没做完。”徐晨点点头,拿着他的灰布袋子就要离开。我也赶忙收拾好作业本,背起书包跟在他后面。

这个时间校外的土路行人寥寥无几,如果当时有人路过,就会看到一个瘦小的女生跟在一个高高的男生后面,亦步亦趋的向前走。

那天,天色逐渐黑下来,我看着徐晨拐进一个胡同里消失,我仔细的看了看,可是胡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到。当晚,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想象着,如果我也能住在那处胡同里该有多好。

之后的许多天,我像那天一样等着徐晨,跟在他后面看着他消失在胡同里。在那个星期的最后一天,徐晨忽然转过头来,他看着我说:“何静,你陪我去个地方吧。”我心里有些高兴,徐晨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我以为他根本不会记住我。

徐晨带我去了后山,爬山了黑土丘,黑土丘的黑土弄脏了我和徐晨的鞋子,站在黑土丘上,落日的光晃得我不开眼睛,远处的山峦披上金色的外衣,天空像火带般鲜红。我努力睁开眼,看着徐晨的侧脸,他鼻梁很高,总是抿着嘴,风轻轻吹起他的头发,他闭着眼,像是在感受些这一切。

那一天,徐晨告诉我,他经常在这里等他妈妈,他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他追不上妈妈,只好爬山这个黑土丘,站在黑土丘上,他看着妈妈的背影喊,他不知道妈妈到底听没听见,但是他妈妈没有回头,直到她的背影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山的那边。

我听后很难受,心拧成一团,我想告诉徐晨,他妈妈或许永远不会回来了,因为这世界,自私的人最狠。然而徐晨转过头对我说:“何静,我一定要去把我妈妈找回来。”徐晨的眼睛里散发着超乎寻常的光,我咽下了肚子里的话,对他说:“你一定会找到她的。”

徐晨笑起来,我第一次看见他发自内心的笑容,淡淡的,像是一片云,揉在惆怅里。

那次后,我知道了徐晨的秘密,也逐渐了解到他发呆的理由,我并不能理解他对妈妈的思念,我家里的孩子甚多,妈妈也从未对我做过亲密的举动,我的家像是我们的歇脚地,只负责把我们养大,所以妈妈在我眼里,只是我们的一个家长。

然而我很高兴的是,徐晨和我像是有了某种牵连,白天的我们并不怎么说话,只有在放学后,默契的一起回家。我开始像个贪食兽一般,迫切的想走近他,了解他。

然而,我们大多数都是很沉默的,光把我和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偶尔交错在一起,使我暗自欢喜。



                                                                             (二)

徐晨很渴望翻过这座山,走出这个小镇,他告诉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走出去,才能去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点点头,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想要的。

当年的我如此幸运,我最想要的,已经在我身边。

徐晨的话也使我明白,他是一定要走出去的,所以我发奋学习,我只知道,我不想离开徐晨。我学习越来越好,一路向前,老师都夸我进步的很快,很有希望考入县里的高中。然而徐晨的学习却止步不前,他经常在课堂上犯困,手上的茧越来越厚,手指甲里都是泥垢,我知道,他每天都要帮奶奶干农活,一次,他的手指甲被刨掉一大块,我还暗暗掉了眼泪。我很害怕,徐晨并不能与我同行。

转眼过了三年,到了初四,我暗自惶恐,惊慌就此与徐晨道别,徐晨在这一年也认真了许多,他每天奋笔疾书,我们互相打气,一定要考出小镇。那段时间,因为父母去外地务工,我住了校,每天不能和徐晨一起走,但是彼此的眼神都带着鼓励。

一次,我正上着晚自习,看见徐晨站在窗外冲我招手,我兴奋的快要跳起来,跟老师扯了谎,不太舒服想回寝室休息。我平时很乖,老师也信以为真让我早点回去。我出了教室,急忙向操场跑去,徐晨正站在那里等我。他张口,“何静,你可不可以陪我去找我妈妈?”

徐晨的眼睛在黑夜里很亮,像是天空中的星星,我鬼使神差的答应了他。

黑夜里,他牵着我的手,我心跳的很快,徐晨看了看我,我们彼此笑起来。那天,我们一直走,走了很久很久,山的后面还是山,小镇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晚上的山黑的像一抹浓墨,一开始的兴奋被恐惧代替,我又冷又怕,想跟徐晨说不要走了,但是看着徐晨不达目的不回头的架势,怎么也开不了口。

又走了一会,我实在走不动了,我停下来,皱着眉看着徐晨。我们静默的站了好一会儿,耳边只有蝉叫声和风声,山谷寂静的可怕。徐晨的嗓音更沙哑了,他回头望着我说:“何静,我是不是永远都走不出去了?我不能去找我妈妈了。”一滴晶莹的水珠从徐晨的眼角留下来,他在哭。我急忙用袖子给他擦眼泪,我不停的告诉徐晨:“你会找到她的,你会的,只要你想她,你没忘记她,你就会找到她。”

徐晨的嘴角扯了扯,他想笑,却不笑不出来,巨大的忧伤席卷着他,像一团飓风,把我隔在门外,我急迫的想进去,却无能无力。

我们原路返了回去,徐晨明显比来时颓废许多。我只能紧紧的牵着他的手,用行动告诉他,我还在。那晚,天微亮时,我们才返回小镇,徐晨带我回了他家。我第一次走进这个胡同,我曾梦寐以求住进来的胡同。

它和我想象中大相径庭,它远比外面所看到的更破旧,低矮的房屋,和斑斑驳驳的墙壁交织着,徐晨带着我绕过了一座座房子,最后带我拐进了他家,窄小的房屋里,灰白的墙壁好像能随时抓下一把灰,我看见一台破旧的电视,几把被布条缠着的板凳。

里屋出来了一个老奶奶,徐晨的奶奶很老,灰白的头发,颤颤巍巍的走出来,抬眼可以看到她沟壑满布的脸。看着这样破败的家,和这样一个老人,我一下子理解了徐晨对他妈妈顽固的执念。他奶奶开口说:“晨晨,你干嘛去?这个女娃是谁。”徐晨把我推进他的屋子,在外面和他奶奶说起话来。

我打量了一下徐晨的屋子,虽然破旧但是很干净,床单都是白色的,我把鼻子埋在床单上,徐晨的味道充斥在鼻间。我经历了一晚上的疲惫,在他的房间里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里,徐晨牵着我,我很幸福。

起床时天已大亮,我急忙起来赶去上学,徐晨把我送到胡同口,并没和我一起去,我想他为什么,他没回答我,他只说了一句:“何静,答应我,考进县里,我在那里等你。”我点点头,慌慌张张的往学校赶,回头时他已经离开了。

自那之后,徐晨再也没来过学校,班级里一片哗然,有人说,徐晨是因为他奶奶病了,他在照顾。有人说,是因为他家实在太穷了,无法负担他的学费,他打工去了。我暗自摒弃那些杂言杂语,冲刺般的学习,因为徐晨说过,他会在县里等我。家人们也出乎预料的支持我,在我学习时,妈妈一周为我送一次鸡汤,因为压力,我味如嚼蜡,却逼迫自己喝下去,见徐晨成了我坚持的信念,在此之前,我不能倒下。

终于,我考完了,我考后如释重负,我想去找徐晨,可是徐晨又说过,他在县里等我。我只好回家,回到家后,我家接到班主任的电话,我以第三名成绩考入了县高中,父母并未表现的太过高兴,晚上,妈妈告诉我,如果我能一直考上去,他们就会一直供我读书。

我很感激父母,谢谢他们给我了一次机会。我开始彻夜的想念徐晨,我想站到他面前告诉他,我遵守了约定,我考上了,我们又能在一起了。

这次考入的一共有9人,学校为了表彰我们,特意给我们安排了客车送我们去县高中,同学们都很开心,叽叽喳喳的兴奋的不得了,只有我坐立不安的望着窗外,我看见了许多人,唯独没看见徐晨。

一个女生探过头来“何静,你怎么啦?皱着眉不开心啊。”我的情绪掩饰不住,我问她“你看见徐晨了吗?”女生撇撇嘴说“徐晨?他怎么会来,他又没参加考试。”“什么?”我惊慌失措,徐晨竟然没参加考试,我竟然不知道。车缓缓的开动,我紧紧的趴在窗户上泪流满面,大家都被我吓得不行,以为我不舍得离开。

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多出一个人,是徐晨,他穿着一件白色的半袖,看起来一如往常的好看,他手里举着一个东西,追在车的后面,我急忙把车窗打开,我伸出手往外探,司机在那边喊着,危险危险,我不理会,极力的伸着手,徐晨奔跑着,指尖碰触到我的手,我把东西接过来,车越开越快,徐晨渐渐追不上了,他从一个人慢慢变成一团,一丁点,最后消失到再也看不到了。

我抽泣着伸开手,是我最喜欢去的那家糖果店里的一盒糖果,我哭着抖着手把糖果放进嘴里,糖果混合着泪水的咸融化在我口中,我哭的更凶了,原来它并没想象中那么甜。

从此,我把它带在身边像是徐晨陪在我身边。

是的,徐晨骗了我,他没参加考试,我从别人口中知道了,徐晨的奶奶再也无法负担他的学费,他辍学了,我在县里也只能听到这些消息。县高中的生活比镇里严格的多,我好不容易挨到第一个假期,急匆匆的回镇里,找到徐晨家的胡同,我站在他家外面敲了好久的门,都没人出来。

那天,我失魂落魄的走了。我恍惚感觉到,我可能不会再看到徐晨了。

在县里的日子周而复始,尤其是我们这些来自小镇上的学生,更是要拼命学习。我也是,用学习来麻痹自己,我有些怨恨徐晨,他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还不肯见我。

但是我又想念他,想念他在我身边的每个日子。我经常在夜里哭醒,又在思念中入睡。



                                                                      (三)

高二时的寒假,我回到小镇,我们参加了初中时的同学聚会,我慢慢褪去丑小鸭的自卑,变得健谈了许多,期间,有人说起徐晨,他们并不知道我曾与徐晨那么要好,有个男生说:“你们知道吗?徐晨的爸爸是个精神病病,跑到山上滚了下去摔死了。他爷爷也犯过病,他家祖上都是精神病。”

女生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不会吧,徐晨看起来挺正常的呀。”

“怪不得总觉得他哪里怪怪的,幸亏当初没和他走太近。”

“精神病真可怕。”

他们嬉笑成一团,只有我,坐在沙发上如坠冰窟。

我好像明白了徐晨,我又不明白他。那天晚上,我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许久。

第二天,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去了后山,看到黑山丘上坐着一个人,我走上去,竟是徐晨。

他黑了瘦了,表情一如往常的抿着嘴,看见我,他有些惊讶,又很快恢复,聊了聊高中的生活,我装作过得很好的样子像他说起最近的情况,我故作兴致勃勃的说,他耐心的听,终于,我说不下去了,在他面前我还是会手足无措,仿佛他一个眼神我就又变成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

我们又是一阵沉默,忽然徐晨开口:“我去找我妈了。”我心惊胆战的看着他,他苦笑:“我妈已经有新的家庭和新的小孩了。”我感觉徐晨很难过,我不想他难过,我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那她见到你会很高兴吧,恭喜你,徐晨。”

徐晨的手抓着一把雪握成一团又轻轻任它掉下,他的唇紧紧抿着,眼神茫然的对我说“何静,你说过只要我不忘记她,就会找到她。可是你没告诉我,她会忘了我。”

雪花洋洋洒洒的飘在徐晨的脸上,大地看起来白茫茫的一片淡色,这里的一切都被白雪覆盖,那些丑陋的,痛心的,无论是令我们心驰神往的还是痛不欲生的,都在这一刻被掩盖,留下的只有整片整片的白。

那天,徐晨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妈说,我是个神经病。”

我回到县高中,在紧张的气氛下迎接高三,开始我的最后冲刺,我又有了新的目标,我要走出去,我要去找徐晨的妈妈,告诉她,徐晨是我眼里最心爱的人,他的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比糖果铺的糖果都要好,他比我任何东西都要珍贵。

我哽咽着想,他不是神经病。

在高三下半学期,我碰到了和我一起考进镇里的一个女生,她告诉一个让我五雷轰顶的消息,徐晨自杀了。他又去找了他母亲,他母亲又把他撵走了,回到家,他发现,他奶奶去世了,死时一半身子掉在地上,看样子,死前做过挣扎

徐晨绝望了,操办完他奶奶的后事,他去了后山,如他父亲一样,望着这凌乱不堪的一切,一纵而下。

高考后,我独自一人去了黑土丘,因为有人自杀,那里成为了晦气的地方,所以空无一人。我站在黑土丘上,望着层层峦峦的山峰,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徐晨,他的整个背景下灰色,想起那个晚上,徐晨的手牵着我的手,我们走过了一片一片的黑暗,我想起,在我去县里时,徐晨奔跑在车的后面,我想起,我们在这里的一幕又一幕。

可是我都没来得及问问徐晨,他可曾,他可曾如我喜欢他那般喜欢过我,只是这一切都没有了答案,我在黑土丘上哭的昏天暗地,直到黄昏到黑夜。

后来,我考进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在那里求学,结婚,生子。这次回来,我参加了初中同学聚会,徐晨走后,我尽量避免的与他们联系,可是想想,毕竟同窗情分也盛情难却,期间,大家回忆了好多事情,我都记不清了,我的那些年点点滴滴都是徐晨。

聚会结束后,一个男生喝醉了,摇晃着走过来对我说:“对了,何静,徐晨死前还来学校找过你呢,不过门卫没让他进,我看见他了,但是我没理他,你说我要是知道他要死了,你说我能不理他吗?现在我还后悔呢。”最后他被人馋走,我拒绝了别人送我回家,晚上,我一个人走在路上,我没有再纠结徐晨到底要对我说什么。

我望着这片路,我和徐晨在这里走过了三年,我的青春里好像都是徐晨一个人。

只是,我少年,以最惨烈的方式,永远停留在了他的1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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