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深秋的寒意逐渐渗透进夜色,带着凛冽的杀意,凋零了万木。
陈沐打着呵欠从浴室出来,将睡衣随意裹在身上便一下滚进被窝,床头的枕头因他动作太大发出了窸窣的声响,同时飘出一阵草木的清香。陈沐轻轻嗅了嗅,展出一抹舒适的微笑,淡淡的清香扩至全身,全身的疲乏仿佛烟消云散,白日恼人的种种琐碎小事都不再值得一提,一卷棉被,一枕安眠便能抵御世间严寒。陈沐看着素白的枕面,不禁又回想起那天买它的情景。
那天傍晚,陈沐拖着疲倦的身体向家走去,一阵冷风吹过,天上便无端地下起雨来,秋雨虽不大但却情意绵绵,衣衫单薄的他定撑不完剩下的路,抬头看了看四周,只看到街角有家小店开着门。陈沐推门而入,门后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柜台后转出一个人,对着陈沐微笑:“欢迎光临落烟斋,我是老板攸宁。”陈沐转向攸宁,发现柜台后摆挂着些许杯盘,便说:“我可以要杯咖啡吗?”攸宁略带歉意:“饮料只有茶呢,如果您要吃点简餐有配套的汤。”“那就随便来杯茶吧。”“好的,请稍等。”
陈沐挑了张在角落里的桌子,坐下后便细细打量起这家店来。这里的用具从地板到货架无一不是木制的,淡橘色的灯光明亮而不刺眼,与木制用具相衬,温柔缱卷。店里的架子上摆着的物品多而杂,大多像是工艺品,他一时不知这家店究竟是卖什么的。
攸宁端着茶过来,为他斟上一杯:“茶水刚尝时清苦,所以心急的人喝不得,”攸宁将茶推送的他面前,“请慢品。”陈沐端起来抿了一口,茶叶自然清新的草木芬芳蕴入水中,幽香浸脾入肺,陈沐原本愁苦的眉舒展出一丝惆怅,接着又饮了一口。
攸宁瞧见他的愁眉,便问:“可有什么烦心事?”
陈沐摇了摇头,一抹苦笑稍纵即逝。那些个小事虽让人心烦,但也没有倾诉的必要,许多事在自己看来是大事,的在别人眼里或许不值一提,就想一片树叶的凋零是它生命的终结,而在路人眼中不过是寻常之景罢了。他看了看攸宁,对方正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回应,于是长舒了一口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是个记者,本想着好好干上一番,没想到······”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陈沐刚被录用为实习生的那会儿非常兴奋,经常在梦里见到自己在新闻节目里播报新闻。5点半的闹钟一响就立刻从被窝里弹起来,像是有人在他的脚尖点了一把火,接着便赶去电视台,跟着台里的老前辈从早跑到晚也不嫌累,每天都是满满的斗志。不知是他太单纯,还是台里的前辈同事真的很好,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友善。陈沐的认真是台里有目共睹的,每次的新闻稿都要反复修改,虽是不太聪明,但勤奋是大家公认的。
三个月的实习期满,与他同来的16个实习生中只有5个被留了下来,三个是名校毕业生,一个据说是台里有关系,还有一个就是陈沐。他的心里多少是有些自豪的。
可没过多久······
“啪!”编辑主任把他写好的稿子摔在桌子上 ,陈沐惊地不知所措,赶忙撑开沉重的眼皮,擦了擦刚刚溢出嘴角的口水:“怎、怎么啦?”
“怎么了?!看看你的稿子!多少错别字!还有那么多不通顺的句子,你叫人家小刘怎么念?这么低级的错误都犯!”主任怒道。
陈沐被这一惊一吼,才清醒地看了看自己的稿子,登时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暗暗埋怨自己写稿子时怎么不两耳光把自己扇醒。主任仍然对他怒目而视,想听听他有什么辩词,陈沐尴尬地说:“我保证···以后决不再犯···昨天是因为我太困···”主任有些恨铁不成钢:“陈沐啊,你怎么比实习那会儿差那么多啊?你现在是不错,但是要再接再厉啊。”
“主任,我是····”陈沐见主任对他还是有些期望的,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与主任听,可又被主任打断:“行了,好好改你的稿子吧,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说罢便走开了。
陈沐低头盯着稿子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疲倦地坐回椅子里。天色渐暗,陈沐的台灯洒下明亮的光,照亮他那一方小小的生活和理想。白色的桌面反着白色的光,陈沐大脑发涨,什么也看不进,接连几夜的跑新闻让他的生物钟极度紊乱,他将头仰放在椅背上,他现在什么都不愿想,只想好好地睡一觉,可残存的意识让他如机械一般重新伏在桌上。周围的声音渐渐沉寂,如池塘里的涟漪一般,一圈圈的水波终归于平静。改完最后一个字,陈沐如释重负地摊在椅子里。
一回到家他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掉,所幸的是一夜安眠,没有一个电话来打扰。
第二天的晨光将陈沐唤醒,他有点惊恐地抓起闹钟,6点,他轻舒了一口气,起身整理了一下睡皱了的衬衣,接着便奔往电视台。今天阳光正好,天也是湛蓝的,高楼的玻璃窗反着太阳光显得一尘不染,清风吹过陈沐的额头,掀开他衣服的衣角,早晨的凉意却让他感到神清气爽。
“今天会是顺利的一天”,他这样想着,嘴角便不自觉地微微上扬。他保持着微笑走进办公室,却不由得愣住了。
办公室里空空荡荡。平时跑新闻的同事全不在,只有几个编辑坐在桌子后无所事事。
“大家都去哪了?”陈沐问那几位编辑。
“他们都出去跑新闻了,昨天晚上有个大新闻,人手都不够。哎,你没去吗?”
陈沐着了慌,“人不够怎么不打电话给···”他打开手机,果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红色的未接符号很是刺眼。他懊恼地丢下手机,昨晚睡得太沉,没听见。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明明嫌睡不好,错过了却又懊悔。陈沐跌在椅子里,不知道该干什么。
空荡的办公室里,仿佛一动就会有巨大的回响荡在空气中清晰无比。陈沐将手搭在膝盖上,手指没有节奏地敲着。他突然探身拿起手机刷微博,拇指不停地在屏幕上滑动,他的眉头越来越皱,手指也越来越快,最后他叹了口气,关掉了微信。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他打开新闻界面,看看其他记者写的新闻。没看几眼便放下手机抽出昨日写的新闻稿,拿起笔涂改起来:“虽然已经交上去了,但也许能改得更好一点儿。”他这样想着,但刚执笔就感觉满腔的热情被堵住,灵感没有出口,陈沐在纸上挣扎了一会儿,一下把笔扔回桌上,躺在椅子的靠背上,两眼出神地盯着天花板。低头看见了干净的白色办公桌,突然憎恶起这样一尘不染的白色来,于是他往桌子上踢了一脚。桌子发出了一声闷响。陈沐大口吸了几口气,愈发觉得办公室里的空气滞重不堪。他扭头看了看窗外,天空蓝得没有边线,绿叶正随着风窸窣作响。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长长呼出,越发感到窒息。
良久,他推开椅子,一下站起来,快步朝门外走去。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车辆行人来去如织,种种声音杂在一起,于都市两旁的高楼上混出没有音调的喧嚣。陈沐像是自带了隔音罩,双耳听不进任何声响,却于心底烧着一锅沸汤,气泡不断炸裂的声音搅得他心乱如麻。他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想要逃离这喧闹的包围,但抬眼一看,满是晃荡的人影,便不由自主地蹿往人少的地方,像是一只胆小的老鼠。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渐渐暗沉,阴云遮蔽了太阳,冷风吹过,干枯的树枝又抖落了几片焦叶,陈沐抬头看看天,一滴雨水恰好落在他脸上,紧接着便下起淅沥的小雨来。陈沐瞥了瞥四周,只见街角有家小店带着长长的屋檐,门上写着:落烟斋······
这些陈沐并没有说出来,这几天的光阴都在他脑中一幕幕回放,但越回忆就越是缠绕在心头,此刻,他的心更沉重了。尽管他一言不发,攸宁倒像是明了他的心事一般:“所有的烦恼并非来自外界,而是出自内心,只要你的心态对了,就不会觉得那些小事是烦恼。”说着,抿了一口茶。陈沐苦笑着叹了一口气,这些他都懂,可未必能做到啊。他看了一眼攸宁,轻轻晃了晃脑袋。攸宁明白那苦笑的意味,便起身从众多货架上拿下一只白色的枕头递给陈沐。
“烦心的话,这只枕头或许能助你在梦里放下烦恼。”
“枕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这只枕头名叫落叶枕,收集了万木在秋日初落的叶子为枕芯。”
“不就是枯叶做的枕头嘛,那有啥好稀奇的。”陈沐不屑地说道。
攸宁看了他一眼,起身看向外面的风雨,枯叶被风吹雨淋,纷纷飘零,任凭风的摆布。
“树叶的一生不及一年,在凋落时却平静而从容。人与其他生命共同存在于这个世界,彼此本就能相互影响。你枕着他,或许能化解心中不可言说的执念。”
陈沐有些惊讶,好奇而又疑惑地抚摸着这只枕头,不知攸宁的话是真是假。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他决定带回家睡一晚。
他抱着枕头,问老板:“我要了,多少钱?”却见攸宁转入柜台走向里间,背对着他轻轻挥了挥手。陈沐楞了半晌,心怀感激地推门而出。
一缕阳光不知何时透过云层,让雨停止了哭泣。落叶散落满地,凹凸不平的叶面盛着晃动的雨珠,像极了树叶耗尽生命换来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