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与你说

晚饭时,喝了点薄酒,微醺。

此刻,已是深夜。窗外夜色朦胧。泡了杯飘雪,在电脑前静坐。只是很想与你说说话,哪怕只是小小的片刻。

可是,又该怎么跟你说呢?

最近,忽然觉得又有点想你了。如果你还在,是否安好?我猜,应该还是老样子,喝点小酒,抽几根烟。你曾说,饭后一根烟,赛过活神仙。唯一和以前不一样的,是你退休了。

如果你还在,该有多好。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告诉最近的一些琐事和心情,你会跟我说些家长里短。其实,我们还可以聊聊以前,那些我曾经不羁的年少时光。

如果你还在,我们肯定会一直联系的。可是不会像现在这样,我想和你说话,却只能用这种方式。

一晃快十年过去。这个点,以前的你是不是该睡觉了呢?你还记不记得,有段时间,你去楼下老师那看电视剧,上楼了,还在和楼下的老师讨论剧情呢。我们都在笑你,你不知道吧,在宿舍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其实你的声音并不大,只是在那样安静的夜里,显得有点可爱。周遭一片寂静,你的声音浮动在夏末夜色的空气里,和着花香,飘飘漾漾,仿若升起一束无声无色的烟火。

如今,动荡不安的岁月里,我和所有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不样焦躁,彷徨。可是,你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那么久,以后也不会出现。我所有的迷茫和委屈都没法告诉你,更不会有你给我建议,给我指点。哪怕我在错误的路上走了那么远,你都不会在我身后,拉着我的手说,孩子,你走错了。不会。

我已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孩子了。而我的记忆里,永远只有你的一个笑脸,带点狡黠,和肆无忌惮。不会有年龄的界限和差异。只是你。美好。年轻依旧。

那是我心里为数不多的一个温暖地方。我把它藏起来,不去看它,不去管它。只是让它安静的停在那里。不会和你我一样会衰老。它如同一颗健康的心脏,蓬勃有力的跳动着。在我的血液中,在我的肌肤下,在我的胸腔里。

你不知,那个无所事事的难熬暑假,得知消息后我与好友骑车去看望生病的你。病中的你,容色憔悴不堪,我甚至不忍心看。她给你揉捏双腿,我只是站在门檐处沉默不语。之后我们一直保持联系,在你病愈返校教课期间。却是不曾见面,直到最后一面也未能见到。这是我的遗憾,心里的一颗顽石,始终嵌在血肉里。

你走得太过突然。慌张,猝不及防。昔日同窗知道我们情谊厚重,在远方将你过世的噩耗几经辗转传达与我。当时,我站在教室外,六月末的季节,握着老师的手机,却如同坠入冰窖,周遭空白一片。

校园操场一角,一株合欢开得热烈。粉绒绒的花朵铺满整整一树,在夜色里依旧闪着光芒。太热闹了总有凋零,草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那个夜晚,我在树下只是流泪,不闻泣声。因着期末考的缘故,我与你,终于断了在这个世上最深刻的联系。甚至都不曾抚摸你冰冷的手指。

生命突然就成了一条大河,我还不曾准备,你却已站在了另一岸,与我遥遥相对。你终于消失,身后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芦苇。连鸟儿都不曾飞过你的无声岸界。从前一起度过的日子,在身后无限崩裂。一日日累积如同大厦,片刻间倾塌,灰飞烟灭。

你走之后,曾多次在梦中见你。最近的一次梦境。你比初见时要略显年轻,有着健康的身体和柔和的面庞。依旧是一件我忘了什么颜色的西装,但是很好看。梦中的你一直温柔的微笑,对我,对那些孩子。你告诉我,你也已经是班主任了,偶尔还会教孩子们语文。我还笑你,你是教数学的,怎么能把语文教好?你但笑不语。我们如同多年的老友一般聊天。你拉着我的手,那么自然,仿佛是多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其实,这么些年,我并没有多么想念你,甚至会忘记你,忘得干干净净。即使我忘了,那年,你走的那年,是不是曾丢下了一颗种子在我的心上,在我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生根发芽。而今,已郁郁葱葱,茂密一片,纵使我看不到。是不是?

你也不曾知晓,高中时有次回去看望王老师。他正在上课,我从窗户外面看见他在黑板前写板书,显得有点吃力。他也老了。那时候他就已经不再担任班主任了,也不教语文了,改教地理这些副课。你呢?如果你还在,你还会教数学吗?如果不教数学,你又会教什么呢?会是历史吗?

在他没下课的时候,我特地在你曾经的办公室逗留了一会儿,那些认识的老师和蔼地叫我坐。你是第三张办公桌,后来有位老师搬走之后你就搬到了靠窗的这张桌子来了。那时候,每次路过,总是会习惯性的看看,或许你会在那里,抽着烟,和那些老师们谈笑风生,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那张桌子,在你离开之后,有没有空过?我不知道。但我看到的时候,那上面摆放着本子,显然有老师在那上面办公。

是啊,这世上,永远不会有位置一直是空着,只为某个人,某件事。不会。我们离开之后,马上就会有人来填上。一如你的离开,我们的离开。都是这样。一直都是。

两个月前回家。与一个小女孩一同前去,昔日校园变化很大,她是我的向导。顶着夜色去捡拾记忆。刚听闻已被拆除的消息,脑中一阵儿短暂的空白。所幸,遁着旧时印象,终还是看到了荒芜的宿舍旧楼房的轮廓。

踩着路灯昏黄的光,站在小天桥上望那扇窗户,仿佛时光瞬间倒回了七八年。那时候,窗户还会亮着灯,偶尔还可以看见你立在书桌前的身影。恍惚了一阵,才能顺着阶梯往下走。以为那扇门会锁着,借着手机的光,才发现锁已损坏。尝试着推了几下,门便开了。

小院中间的那棵小树苗,如今枝繁叶茂,高大壮实。那些一年四季都绕在铁丝上的藤藤蔓蔓已然不见,水泥柱像是矮了一截。那几根晾过衣服和被单的粗壮铁丝也已消失。

一切熟悉得仿佛如从前一般,一切却又找不到当初的模样。

沿着楼梯上了楼,径直走到走廊的一侧尽头,房门敞开。打开手机的光,照见空无一物的房间。一时间记不起原初的模样。可是一闭眼,尽是当时的摆设。桌子,床,书桌,凳子,纸箱,甚至我亲手贴在墙上的画纸。那个灯线,应该是被后来入住的人调高了。我站在下面,差了好大一截。可惜,曾经我以为我会长得比它高。

记忆瞬间如潮涌,呛得我眼内一片潮湿。心像是被悬在一根线上,回忆是一阵风,吹得整颗心忽上忽下。往回走,我不断回头,真的会以为一转身,你站在那里,身形匀称,略带些病态的清瘦,望着我温和的微笑。我轻轻走向你,你还好吗?你会对待孩子一般柔柔的摸摸我的头,轻唤我的名字。该有多好。就如同我曾经想过的场景,我顺利长大,你已年迈,我随大家一同去看望你,我们会促膝交谈,闲话家常。

而今,只身在距离你两千多公里的陌生的北方城市,每每想与你说话,却总是以这样凉薄的方式,把回忆吞没。

夜色渐浓,一团云笼罩了圆月。此刻,我在想你。你已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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