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我像以往任何一个平常的日子一样上班。上第一节课时，窗外的大街上传来急促而频密的警车、消防车、救护车的呜叫声，几个学生涌到教室后面的窗口去观看。我站在讲台上，看不到外面，制止学生：“看什么看？纽约市哪天没有警车、救护车叫来叫去？没什么事的……”学生很乖，很快坐回位子上，我们继续上课。窗外的车声、人声越来越大，也没影响到我们----纽约市哪一天是完全安静的？我们早已经习惯了在嘈杂，有噪音干扰的环境上课。隔壁教室的老师开了收音机，隐隐约约听说到世贸那边出事了，也以为只是小事。

我们学校就在曼哈顿桥头旁，我教室后面的窗户正对着世贸的两幢摩天大楼，仿佛近在咫尺。直到下课，学生离开了，我走到窗前，才看到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世贸的一幢高塔正冒著滚滚浓烟(其实当时南塔已坍塌，只不过我不知道，还以为被浓烟遮挡着而已)。我怎么能够相信，平时那么不可一世，高高在上，高不可攀，固若金汤的世贸高塔，此刻正像一根燃烧著的木柴，冒著滚滚黑色浓烟。而窗外不远的大街上，人流像潮水一样涌来，漫过曼哈顿桥----所有的公共交通设施停摆，人们必须走路回家。那情景，就像电影里看惯的战争场面：硝烟弥漫中，到处是焦虑无助的逃命的人群。

一位同事过来，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恐怖袭击、世贸南塔已塌，那一刻我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和感到恐惧。也就在我们正谈着话的一剎那，冒着火光与浓烟的北塔，在我眼前，就那么轰一下坍塌下去。坚固无比的不锈钢金属，高温烧灼下，竟像受热的巧克力一样融化，直泻而下；倒塌着的整幢摩天大楼，又像砌好的积木，冷不防被人从底层抽走了一块，失衡的积木，轰然下坠，无一幸免，倾刻间散乱一地。如此迅速，即使是万能的上帝之手，也无法来得及将之挽救。

灾难发生后很长一段日子，整个曼哈顿下城区还被笼罩在劫后的悲情愁绪之中：世贸废墟中，积压在地下的灰烬依然继续燃烧，黑色烟尘不断上升，飘浮在上空，让人窒息的、刺鼻的烧焦味继续在空气中弥漫。再后来，闻到的是腐嗅味，那是废墟中的尸体开始腐烂而发出的尸嗅味，死亡的气息是如此靠近而又萦绕不去。

我一直不敢走近世贸遣址，因不知以如何的心情去面对。等到我再度重临，已是几个月后一个严寒冬天的傍晚。遭受重创的废墟区，被高高的铁栅与木板围隔着﹐有一个木板搭成的连带通道的高台，可供游人走上去，近距离的观望。寒风中，游人排著长长的队伍，耐心等候分批走上高台去。队伍移动缓慢，所有人神情肃穆，雀鸦无声，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通道旁边的墙壁上、铁栏杆上，贴满了一些寻人的照片。照片中人的面容，年轻，慈眉善目，笑容满面，自信朝气，像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但他们都不在了。他们都曾有着美满幸福的家庭吧？失去他们，对于他们的家人来讲，会是怎样揪心的伤痛？与照片在一起的，是铺天盖地的鲜花，蜡烛，悼念的诗句，与一串串的千羽鹤……

随着人流踏上高台，往下望，展现在眼前的是个硕大无比的深坑，一个深陷的窟窿，好像一个凶残可恶的巨人，残踏后留下的无情的脚印。而我们，渺小的人们，正围在周围，不解的问：为什么？空旷的深坑里，有一些做着清理工作的人员与来往穿梭搬运的车辆，此外好像再没什么了。但我又总是觉得，在我们的周围，有无数的忘魂浮游在四周的空气中，与我们同在。寒风袭来，阴冷无比，虽然穿着厚厚的寒衣，由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却还是抵御不了冰冷，那由心底发出的冰冷。

世贸的两幢高塔，是纽约市的标志。以前，每次外出回纽约市时，在巴士或飞机上远远的见到那两幢高塔，就知道快要回到家了。像归航的船只，望着岸边的灯塔，就知道有陆地可以停靠歇息；又像外出跋涉奔波的人，晚归时见到为他亮起的门灯，就感受到了归宿的温暖。没了世贸的高塔，再由外面回纽约市，寻找不到熟悉的地标，就像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指引，那是怎样的无助与失落？

或者任何事情的发生，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个理由？只是我们永远无法知道那个真正的理由是什么。世贸中心就这样没了，但就这样白白的没了吗？在感到悲伤与烙下的恐惧的同时，我们还应该想到什么？

“9.11”事件让一直被认为冷漠疏离的纽约人，在灾难发生后，展现了空前的团结、互助和坚强，甚至让纽约人好像重新认识了自己；也让一些自以为只是寄居于纽约的外来移民，比如我，终于发觉纽约其实已是我们的家，当它被破坏摧毁时，我们的心也会痛，而重新思考与它的关系；更让人明白：世事无常，美好幸福不是永久不变，当我们拥有时，就应该好好珍惜，不然等失去机会以后再后悔就太迟了。

有些人，有些物就这样没了。留下来的人，怀念与悲悯的同时，更应该好好珍惜，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