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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听到呜呜的风声时是在梦中。
我梦到了春天,梦到了桃花,李花和杏花。梦见的是当知青时的春天,我刚满16岁,情窦初开,一到春天就会感到燥热,就想发芽。我抑制着发芽的冲动,正在桃树下看书,好像看的是《中国古代诗歌选》。轻风徐来,有粉红的花瓣纷纷扬扬飘落,有一瓣正好落在发黄的书页上。那一页正好是“桃之夭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花瓣让人想到女孩子的粉面桃腮。春光明媚,一个比桃花还要娇美的姑娘就要出嫁了。心里莫名地一拱,我站起来,伸手去接空中的花瓣,却听到队长吴太明在喊:收工啰——!接着就被风刮醒了。
屋子里,鼾声此起彼伏。
我很兴奋,尖起耳朵倾听着室外的动静。乖乖,好像是南风?没错,是南风。来得好凶猛!
你可以这样描述:春天忙完南方的花事,又与倒春寒纠缠了数日,这才想起了北方,想起了广袤的冰天雪地。一着急,激起了野性,顿时化作狂风呼啸而去。
那狂风便是此刻的南风。
声音变成了画面:南风掀起厚厚的积雪,揉碎,漫天挥洒。南风把小树压弯,把早已失去生命的枯枝折断。屋里的鼾声也带着风。是热风。南风听见了,试图掀开营房厚重的门帘,进屋来看个究竟。它用力过猛,简陋的营房摇摇晃晃,随时都可能被吹散。一屋子人,南风只吹醒了我一个。吹醒我的这股风有很多同伴,它们在山沟里乱窜,在树梢,在灌木丛,在电话线上快活地尖叫。远方的林海,风过处,犹如惊涛拍岸,万马奔腾。
前年,工兵连还驻在号称内蒙小杭州的扎兰屯,在林业学校的教室里舒舒服服享受着暖气。在那儿,春天到来时也会刮南风,不过没有这股子野性。那会儿我们不太在乎冬天,就算不怎么识字的人都知道一句最著名的诗: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在动辄零下三、四十度的沙力沟,漫长的冬季陈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春天离这儿就是远,很远很远。
但春天还是赶来了。
南风就是春风。从气象学意义上讲,不是北风压倒南风,就是南风压倒北风,跟东风和西风扯不上半点关系。北风从苏联的西伯利亚出发,裹挟着寒潮,肆无忌惮地冲过边防哨卡,一路南下,一路降温,一路插上冬天的旗帜。在漫长的日子里,春天藏了起来,暗中积蓄反攻的力量。现在,轮到南风了,由南向北,一路攻城拔寨,直捣冬天的老巢。风里,有我熟悉的桃花,李花以及杏花的味道。再细闻,还有扎兰屯吊桥那一带的柳树芽儿的味道。南方的春天路过扎兰屯时,那儿的柳枝已经泛出了嫩嫩的鹅黄。
南风轰轰烈烈,一直刮到天亮。
一夜之间,春天来临。当然,说一夜之间比较夸张,我的意思是北国的春天来得晚,也许因为赶时间,所以来得特别突然。一夜之间,坚硬的冻土柔软了,散发出积蓄在黑土地最深处的热量。轰一声花开了,草绿了,小溪汩汩流淌。性子最急的是达莱香,来不及等冰雪消融,先开了再说,原本枯萎的枝条上,咕嘟嘟冒出来大团大簇的粉红。从高处俯瞰,那粉红,漫山遍野泼洒开来,在洁白的雪地上随意流淌,酣畅淋漓,大气磅礴。花儿并没有覆盖山野,因为它们懂得留白。
达莱香又叫杜鹃花,颜色与桃花相似。当知青时,于桃花盛开时节在树下读诗,微风拂面,落英缤纷,如今看来很田园,很小资,很浪漫。但贫下中农不喜欢那种调调,不喜欢的结果是把我的工分评得很低。我知错就改,第二年春天,再也不敢在桃树下看书了。对诗歌,对春天,对花花草草啥的,都假装不感兴趣。
然而在大兴安岭,任何人都不可能无视呼啸而来的春意。
你看,继达莱香之后,迎春,百合,玫瑰,芍药,菊花,黄花.....天啦,都等不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不要命地怒放。山沟里,山坡上,屋前房后,草丛中,石头缝里,丰满的,秀气的,娇小的,星星点点的,红的,白的,紫的,黄的,杂七杂八的,眨眼间就是一个花花世界。
最美丽的是白桦树。白桦树不开花,开枝散叶。仍然是一夜之间,树们便披上了一袭新装。叶片儿不大,说不出来的嫩,说不出来的绿,如一群活泼可爱的美少女,半透明的叶面上跳跃着金灿灿的阳光。风来了——这时的风很温柔,树叶儿轻轻摇曳,拍手,说悄悄话,叽叽喳喳,与花儿,与阳光,与春风,一起喧哗,一起骚动。
炊事班那头拉车的毛驴,一向斯斯文文,半路上不知道听说了什么,忽然“昂,昂,昂”仰天大叫,撒开四蹄,一路狂奔。
整个沙力沟弥漫着春天的气息。
这气息对血气方刚的战士们来说很要命。这儿远离城镇,山沟里没有老百姓,只有清一色的雄性军人。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活力四射,元气充沛,闻不得春天的体香。军队严格规定,战士不能在当地谈恋爱,其恋人只能在家乡,这便有了军歌里唱的“常思念那个梦中的她”。常常,熄灯号吹响之后,这些兵哥哥还在交头接耳,一知半解地探讨着“她”的秘密。在春意最浓的日子里,想“她”想得狠了,营房外面晾晒的床单上,便会增添一幅幅“地图”,那都是小伙们在梦里画的。
沟里沟外的鲜花,本来只为蜜蜂和蝴蝶开放,谁知军人也喜欢鲜花,一有时间就到处寻花问柳。没有花瓶,便用啤酒瓶代替。瓶口小了,用浸了煤油的线在瓶颈以下的部位缠一圈,点火烧了,轻轻一敲,断口整整齐齐。一段时间,营房里里外外,到处都是花瓶。在那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时代,“红妆”竟受到了军人最热烈的追捧。
军人的梦里梦外,一时莺莺燕燕,五彩缤纷。
在我的记忆中,沙力只有春天和冬天,没有夏秋二季。那儿是苦寒的塞外,春夏秋加起来不到三个月,不够种一季庄稼。春天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又是白雪皑皑。
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皑皑白雪中仍然活跃着草绿。
......
忘不了春天的沙力沟。忘不了那些个平平淡淡的日子。
多年以后,黑龙江和内蒙的战友组团来到成都金堂,在一个叫老蜀人的火锅店喝酒。酒过三巡,唱起了“千里兴安鲜花放”。那是一首唱给春天的歌。那首歌的最后一句是:“我永远扎根在兴安岭上”。唱着唱着,当年卫生科的小姑娘,后来的正师级干部崔迎春哭了。她说起了1985年百万大裁军,说起了多年后陪同师直属连队的老兵重返沙力沟。当他们回到“原地”时却面面相觑:早年的军营已是房倒屋倾,唯有残垣断壁。一时恍然若梦。
小崔说,我们曾经扎下的根,没了。
当时是春天。
“军营”周遭的坡坡坎坎上,百花盛开,姹紫嫣红。
沟里沟外,春风依旧,春意正浓。
作者简介:
魏治祥,1953年出生于成都金堂,资深媒体人。曾在《四川文学》,《青年作家》,《山花》,《文学青年》等期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