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傍晚天将暗的时候,陆平城又一次到了小玉儿的院子里,他大大咧咧地往藤椅上一坐,一副天王老子的泼皮模样。
“没规矩的家伙,你不要理他。”我嫌弃地说。
可是小玉儿什么也没有说,她站在窗边怔怔地看了陆平城很久,叹了口气,终究还是穿上她喜欢的那双水绿色绣鞋,慢悠悠地推开了门。
“什么事?”她问。
“没事就不能找你?”陆平城脸上挂着慵懒的笑容,看上去十足的痞气,一副你能耐我何的样子。
我顶讨厌陆平城这种人,没规矩,妄自大,吊儿郎当,死乞白赖的样子,谁要理他!
我本来以为小玉儿是讨厌这种人的,毕竟陆平城是个十足的登徒浪子。
可是她似乎不讨厌他。
不,不是似乎,是真不讨厌他。
最开始,我只当小玉儿是寄人篱下,不敢反抗,毕竟陆平城,是个地地道道的山贼,而小玉儿,是被他强抢来的。
小玉儿曾经是个艺伎,在都城里一家春楼卖艺,偏偏陆平城看上了她,可老鸨子不愿意少了小玉儿这棵摇钱树,死活不愿意卖。
陆平城还真不信了这个邪,一柄钢刀架在老鸨子脖子上,在老鸨子没魂儿了一般的哆哆嗦嗦下,硬是把人给抢了。
“野蛮人!”我在心里暗自骂道。
但心里却还是有些感激陆平城的,因为小玉儿生得这样好看,我也不愿意她抛头露面,被那些登徒子品头论足。
“没事你就出去吧,你总这样来,不好。”小玉儿轻声说。
陆平城脸上的笑容刹那间就僵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那副痞气到不行的样子。
“哪里不好?整个山头都是我的,我陆小爷爱去哪里就去哪里,谁敢多说一句?”
小玉儿犟不过他,索性不说话了,陆平城就盘着二郎腿,胡乱地侃天侃地。
她不说话,他就一个劲儿地说。
连我都听烦了,可小玉儿却被逗乐了。
于是陆平城笑了,好像他每天过来说这么多废话,就是为了博她一笑似的。
“小爷我得走啦,你好好休息。”陆平城伸了个懒腰,“要是山上那帮杂碎还敢在你面前嚼舌根,小爷一定要了他们的命。”
他顿了顿:“不过,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一起出去呢,干嘛老是自己一个人,我又不会吃了你。”
小玉儿不笑了,她目光温温地望着他,声音格外轻柔。
“陆平城,你不懂。”
“是啊,我不懂,吃了没读书的亏。”陆平城毫不在意地说,“我是挺野蛮的,不过,小玉儿你...”
陆平城难得说话打了颤,还罕见地红了脸。
“其实,上次我听见那些杂碎说了什么了。”他挑起眉,嘴角要弯不弯地扬起个笑。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嫁我?”
回答他的,是带着恼怒的关门声。
“别因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我说。
“不值当。”小玉儿轻声说,可我知道,她不是在回答我。
2.
那天,陆平城受了很重的伤。
“我怕你一个人,没人陪着你。”他嘴唇都在哆嗦,整个人像是发了疯一样地打着摆子,但就算疼成了这样,他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
小玉儿面无表情地把药粉洒在他的伤口,我看着她紧蹙着眉头的样子,轻声问道:“你不害怕吗?”
如果陆平城死了,这个世界上,她就失去了所有依靠,她不害怕吗?
“别自作多情了。”小玉儿冷声道,“你得活下去,那么大一个寨子,你死了,可不行。他们可还需要你。”
“你也需要他吧...”我补充说。
但她没提及她自己,她说的都是寨子里的各种利害关系,毕竟陆平城一死,整个山头都会大乱,她不想他死。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陆平城没听她在说什么,小孩子一样地嘟嘟囔囔,“我最放心不下你。”
“别说话了,好好养伤。”她的手指像是白蝴蝶一样穿梭在绷带间,上下翻飞着。
“一寨子的老小都等着你好起来,你别让他们失望。”
“那你呢?”他突然问。
我也很想问。
小玉儿看了他一眼,深深的。
她却敛了神色,什么没有说。
3.
小玉儿几次死里逃生,都是因为我。
是我保护了她。
可我保护她,我就没办法保护陆平城。
不过,我觉得陆平城也不需要我保护。
陆平城这个人,命硬,人们常说祸害留千年,我觉得说的就是陆平城。
因为我就没见过比他命更硬的人,以至于我一直都觉得,没有任何人会杀死陆平城。
可是我错了。
在寨子紧急转移的那一天,陆平城死了。
另一窝山贼不知道给陆平城下了什么药,让他浑身虚软,但陆平城还是拼了命想要保护怀里的小玉儿,所以他自己就没办法周全。
“有我保护她,你怕什么?”我不禁骂起陆平城的不要命。
待小玉儿踉踉跄跄地背着陆平城逃到了山洞里,她颤抖着手指去触摸他的鼻尖时,却发现他连呼吸都没了。
他死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留。
小玉儿呆呆地看了他很久很久,突然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寨子里跑去。
她又一次回到了寨子里,我不知道为什么。
4.
整个寨子里已经是一片死寂。
“你不难过吗?”我问。
小玉儿不说话。
我不知道小玉儿在看到陆平城死去的那一瞬间是怎么想的,她是痛苦,还是无奈,还是毫无感觉?
还有,小玉儿为什么不愿意嫁给陆平城?
我不敢知道,但我可能知道。
“我哪里配得上你......”她轻声地,对着空荡荡的藤椅,喃喃自语着。
“你是喜欢他的吧。”我说。
小玉儿没有回答我,她也不会回答我。
她身上披着素白的袍子,兜帽边的狐狸毛,软软地在她的脸颊边围了一圈,她解开丝带,里面是火红色的长嫁衣。
她站在雪地里,肤雪唇红,冰肌玉骨,美如谪仙。
这样的美人,生来就是该搁在水晶楼台上千娇百宠着的。
“最后一次了。”她轻声说。
我似乎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她徐徐伸展开手臂,望向漫天雪白,展手,如玉的素手婉转流连;下腰,袅娜的腰肢迂回温柔。
她舞得是《霓裳羽衣》,这是她舞得最好的一曲,之前在春楼,这是她的招牌,如今,她只舞给空荡荡的藤椅。
曾经,陆平城很喜欢坐在藤椅上煮酒烹茶,她也喜欢看他赖在藤椅上,盯着她看的样子。
陆平城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化不开的温柔,他看着她,眼里是亘古不变的深情。
5.
“小玉儿在哪里?寨主死了,那美人可就是咱们的了...”
“听说这小美人以前可是春楼的招牌,长得那叫一个水嫩的!嘿嘿,我要是得了她......”
歹人粗鄙不堪的声音,在空寂的山顶响起。
“小玉儿,快跑!”
我大喊,可是小玉儿是听不见的。
她从来就听不见我说话的。
6.
陆平城初见小玉儿的时候,就觉得她应该是他的。
他是个山贼头子,没读过书,他绑了村里的酸秀才过来,问了他好几天,才勉为其难地学会了一个词。
一见钟情。
他对小玉儿一见钟情。
他想送给她一些漂亮的金银首饰,可又觉得那些东西于她而言或许会艳俗,苦思冥想了好久,才想到了一块自己曾经贴身佩戴的护心镜。
那是他最宝贝的东西。
“戴了,可就别摘了啊!”陆平城似乎挺高兴的样子。
小玉儿沉默着望着他,将绿松石的护心镜戴在脖子上,碧绿的一块,压在纯白的外衫上,格外好看。
我,便是那块护心镜。
陆平城的家乡曾经有过这样的一个传说,用痴心山上的痴心石,细致打磨成镜,便是护心镜。
一个男人若是送了姑娘一块护心镜,便是要让她不再心疼,不再难过的。
这是一种古老的示爱方式。
我不知道小玉儿知不知道这个传说,她或许是知道的,可她只是在装聋作哑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
我不明白。
如果不喜欢,退还就是了,可如果喜欢,你为什么不接受他?
世俗的人总会被阶级、身份所困扰。
他们质疑的永远是自己是否配得上。
可爱从不存在是否廉价的问题。
7.
她不紧不慢地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长袖翩飞如蝶,袖口一道寒光,清凌凌地刺着眼。
那是我唯一一次明白小玉儿。
我不再阻止她,也不再说话。
我守着她,替她逃过很多次死亡,可是这一次,我知道,就算是我,也没有办法保护她了。
小玉儿伸出手,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还戴着一块护心镜,可或许她也记得。
她袖中的匕首滑落出来,她平静地看着觊觎她美色的男人们,冲锋陷阵地朝她奔来,嘴角慢慢挑起一个微笑。
绿松石的护心镜碎裂在那一瞬间,碎裂的石块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匕首没入了她的胸口,鲜血染红了白雪,像是一场盛大的喜宴。
她说:
陆平城,你慢点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