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在班上安静的学习,我却一次次被请进办公室,在一个角落里写检讨。有一次,我回家和父亲说,不知道为什么,学校开大会,竟然点了我的名,给的是警告的处分。父亲竟然是微笑,可能当时叙述的我自己也是平静的近似微笑的表情?
这一切都太变态了,这么多年以后,我多么想通过时间的隧道,回到20年前,去紧紧拥抱那个精神的狂风骤雨中无所求助的小女孩。也许只有今天的我,才懂得她经受过什么,也许只有今天的我,才能安抚她被挤压的心灵。
我后来想,为什么当我说起,校长莫名其妙给了警告的处分,父亲竟然能够无动于衷呢?难道他忘记了那个人把他看做敌人?难道他忘记了,他曾经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成了众人眼里的英雄,也成了那个人毕生的耻辱?
他竟然将自己无力化解困境的孩子留在这个人的手里,任其打击和摧残。
青春期是为人生定基调的一个时期,有十多年精神上高度紧张,我时常濒临一个疯子似的极端的边缘,随时有破坏的欲望,充满敌意的辗转于底层的人群中。那时我与一个疯子只有一步之遥吧,忐忑,惊慌,心理上、物质上、情感上都没有一点安全感。这一切简直无法回首。非亲历者不能体会。我不可能将这一切归于父亲的失职,而是宿命,我自己是这个样子,我陷入这样一个环境中,我那个初二的班主任……这是宿命。最自怜的时候,曾经想,萧红看尽人世冷眼,惹来了后世深入肺腑的疼惜和怜爱。我看尽比她更多的冷眼,只能在无尽的暗夜里将这些往肚子里吞咽。
但是,我又算什么呢,我这点事算什么呢,比我不幸的人何其多也,大家还不都是这么咬着牙过下去。
初中没有毕业就休了学,第二年春天,毕业证还没拿到,我就到县城参加了一个招工考试,考到一个企业去,那时待业青年有好多。我至今记得那个冷雨纷飞的春天,我让父亲用自行车载着我,走了30里地,到穿过县城才到的一个学校去参加考试,一段时间后,又让他载着我,去看发榜的成绩。
那时我属于农转非的孩子,可以像待业青年一样,参加这一类的招工考试,找一份安定的工作。学校对于我就是彻底的噩梦,走进学校,是我绝对不愿意的了。
可是那个企业,我看了看,仍然觉得不满意,就又到另一个学校去读了半年的毕业班,考了一个技术类学校,只想早早就业,再也不从父亲的手里艰难地开口和拿钱。
这是我和父亲的私人恩怨,但我从来没有提起过,不管对他,还是对家里任何一个亲人。也许是命里的劫数罢。似乎推给父亲,只为了减轻自己的过失。那就干脆不说,让所有人都以为,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我压根,就没有经历过一段噩梦一样的青春。
写到现在,我想,文字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啊,它可以把最深处的疼痛变成别人眼里的装饰品,它可以比酒精更好的,在这么多年以后,为我浇胸中的块垒。
绵绵说,垃圾吃下去,变成了糖。她通过毒品和滥交挥霍掉自己的青春,又是可以立地成佛的人。
而我,又不由感谢父亲,如果不是他带领我走进书籍,与文字结缘,树立远大的理想,虽然那理想的海市蜃楼早就慢慢地坍塌,但是,在走向这个虚幻大厦的过程中,我得以严肃地安放自己的灵魂,而没有让它随意的消耗和堕落。至今,这也是我得以不太艰难谋生的工具。
这个帖子已接近尾声。
将一束生活的单调的白光打在棱镜上,反射透析出的是复杂交叉、色彩斑斓的光与色。那单调的白光,是我们看到的生活的真实,那复杂交叉、色彩斑斓,也是生活表层之下的真相。
要不是今天动手写这个帖子,我从来没有感到我们这个家庭竟然有这么多的故事性,父亲,竟然有这么多的复杂性。
其实,一直都这样复杂,多个面目的混合,在那些似乎全部忘记了,而一不小心又全被唤醒的记忆里。
蒙昧之初,我两岁还是三岁?迷梦中醒来的黑夜,我小小的爪子,在母亲丰满馨香的乳房上,意外遭遇了一只手指修长、掌形硕大的手。暗夜里有吃惊,还有排斥。
那一年,1990年,改革开放十年了,中国计划经济时代行将陌路,遏制不住的市场经济蠢蠢欲动,一切变得浮躁和混乱,到处都在集资,打白条,从学校到单位,到处都在乱收费……那一年,我拿到技术学校的入学通知,与通知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张在当时不啻巨款的缴费单据——有史以来,那个学校第一次收费。黄昏的农家小院,母亲很不平静:一个姑娘家,俊也好丑也好,总找得到一个人家,现在儿子的事还没办,怎么能把钱往她身上花? 忘记了是在做什么的父亲,非常平静、克制地说:学,是一定要上的,不能就这么瞎了(瞎,方言,浪费之意)。
可能,上学方面我曾是被预期最高的一个孩子吧,结果却这样草草收场,父亲已经觉得非常遗憾,母亲那一刻的歇斯底里,不过是片刻的发泄,从来都没有影响过大局,但是那个黄昏,我站在门后听到他们争吵的话,泪水流了一脸。
还有,还有。
青春期的叛逆还远远没有结束,周末从技校回家,骑车20里路,还没有进门就听到他们在争吵,为一点比鸡毛蒜皮还鸡毛蒜皮的事,我对他们说,我烦死你们了,你们猛吵吧,我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然后转身骑车上路,他们还在吵, 20里路骑车在路上什么情绪也被转化完了,到了学校我就和同学打牌,游逛,忘记了曾经为他们而烦恼,可是一个小时后,舍友到处喊我,说,你父亲来了,问你是不是回到学校。
有一次,还在初中,我又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写那种莫名其妙的检讨,我觉得这个世界简直要逼死我了,于是干脆写上:我讨厌你们每一个老师,包括我的父亲和姐姐,我讨厌这个学校,我走了。然后将笔一丢,一个人且行且停,沿着一条冬天的河坝一路南去,我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可是当傍晚来临,天黑以后,我又慢慢游荡回学校,班主任已经去我家请了父亲来,他们都在一脸焦急一筹莫展地找我。
那一次,在田园中,这个背景真是适合极了我对父亲的印象,周末还是假日,我和哥哥还有他,一边谈着国家大事文学艺术,一边躬身薅浓密的胡萝卜苗,周围是高天大野,春风浩荡。那些话题令我们这个家庭的氛围始终在周围农民中显得异类。我那阵子有一种嚣张的快乐,滔滔不绝和哥哥、父亲辩论,一度令他们张口无词。哥哥说,父亲,她是长大了吗?父亲那一刻非常慈祥地看着我:还不是这么幼稚。
我在一边听了,一笑了之。
就是在父亲学会自己做鞋的那阵子,我回家,看到他为母亲抄写了很多老歌的歌词,包括一些革命歌曲,因为村里的文艺活动一下子兴盛起来,母亲虽然永远不会有勇气加入,但是她在家里忙碌的片段,看着那些歌词哼哼唧唧而神色怡然。
还有,还有。祖母的葬礼上,大街街头,灵车之前,父亲按照司仪的安排,长歌当哭,喊着:娘!娘!跟在队伍后边的我,本没有觉得怎样的哀痛,虽然我们和祖母都有超乎寻常的亲密,毕竟她已经95岁了。可是听着父亲那凄怆的声音,那时他已年过花甲,鬓发斑白,让我忽然说不出的发自内心的悲伤。
我初中毕业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要到县城上学了,于是那个暑假每天早上父亲都逼着我四点起床,喊我去练车。我就是学不会,折中的办法是,某天早上我陪伴他沿着田野的大路,一直没有落下的跑完六七里的长途。
再早几个年头,我趁着他入睡了,到他的枕头边去拿书看,他竟然扑棱一下子醒来,大喝一声,惊恐万状,几秒钟后,定神看了看我,看到原来是抢书看的小女,是自己做了噩梦,他支吾不清两声,又埋头睡去,那一刻,我曾经觉得难过,不知道他梦见的是什么。
我看书,需要亮的灯,于是自己去买一个大瓦数的灯泡,换上,可是一个转身父亲又换了下来(我已经教会了他怎样安全地换灯泡),嫌我多消耗了家里的电费。
还有,还有,父亲喝了酒,从来没有废话,反而显得沉默,这和醉酒后喋喋不休的男人截然相反,他要么蒙头大睡,要么一个人去渗坑那里呕吐,酒后的他,总是显得有点安静。
有一年,我和老公一起回去,他非常得意向我们陈述前一天刚刚参加的一个宴会,宴请的主人是个远亲,美国名校留学归来的博士后,一度是国家生物研究所的主任,也是父亲并没有特别照顾过的优秀生。父亲之所以被请去,完全是偶然,可是他那么满足,一遍遍向我们形容真正的茅台酒和五粮液的滋味如何美妙,与众不同。虚荣得还是像一个孩子。
他临终前,好歹也算交代过一句:将来你们若想理解,去看我那个病后的日记本。但为他发丧以后,我们没有一个人去看他的日记,我能够想象他的日记会怎样写,什么角度,什么句子,悲忧而愈加自勉之后是自恋,绝望而期望之后是公式化的自强…………
如今,一切都已经成了被记忆埋藏的过往。爱与恨,恩与怨,欣赏或者厌恶,不屑或者认可,遗忘或者纪念,这一切,原来都只在活着的人的转瞬之间。
也许父亲还在的话,我永远不会写这些东西。也无法想象,如果他能够看到这个帖子,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在《阿长和<山海经>》的最后,鲁迅说:
仁厚黑暗的地母啊,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在这个帖子的最后,我想说:
仁慈宽容的上帝啊,让他在你的天国安眠,没有任何悲忧!
(全文完) 2010.1首发于天涯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