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和朋友聊起《白鹿原》构思时,我借着酒劲儿说,希望能够为自己写一本垫棺作枕的书。有一天我去世了,棺材里放这么一本书,也就够了,不管它是否会对世界产生影响,只要能让自己满意,能对得起自己喜爱文学这大半辈子。
今天新闻里说,陈忠实去世了。我不想急着来兜售,这位西北作家的作品,人生阅历,作品得了什么奖,他在文学史中的地位,这些是百度做的事儿。
我想说说他对我的影响。就像亲人离去,该带走的,带走了,没带走的,子女亲朋各自分一些,拿回来摆在家里,偶尔可以看着它,说一声:嘿,我想你了。
我想带走陕西蓝田灞河边上的一块泥土。白鹿原,写的就是这儿的故事。简单说来就是白鹿原上有个白鹿村,白家和鹿家两个家族,祖孙三代的恩怨纷争。白嘉轩是族长,三儿一女,鹿三是白家的长工,有个儿子叫黑娃。风花雪月平凡事,笑看奇闻说炎凉。悲欢离合观世相,百态人生话沧桑。
全是农民,还有一个清末的秀才朱先生。在肥沃广袤的关中平原上,他们种庄稼,娶老婆,收庄稼,生儿女,交皇粮,盖房子,分家产,打群架,在祠堂里背《乡约》,在地里种罂粟,筹款赈灾荒,造反闹革命,发瘟疫,修县志,族长老了,社会变了,他们走完半个世纪的风雨。
这块土地,像极了我出生的那块土地,它厚实淳朴,人们耕作繁衍,土地赐予我们希望和果实,人们在雷雨中赤脚行走,在鸡飞狗跳的黄昏里沉醉,在古旧破败的农具旁叹息,在红白嫁娶的酒宴上欢呼,在偷鸡摸狗摸牌搓麻将声里诅咒,在野草疯长稻穗抽芽的微风里振奋,土地给了我们一切。
同时,土地上的沟壑像外公额头的皱纹一样,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在黑暗中老去,一声没过一声的犬吠和牛叫,就像水滴入河流,听不出它来自哪里,也不知它在哪里消逝。星星,萤火虫,艾蒿,以及门前树上抓不住的知了,在文明的车流中烟灰消散。阳光下的村庄,有了城市建筑的切割线,它苍老羸弱,死在高高低低新楼盘的坟里。村口站着的,除了我那日渐驼背的外婆,还有那首农耕文明的挽歌,我唯一能做的,是走得更远。
一个村庄能活多久呢?一块土地能蓬勃多久呢?祖父舍不得倒掉的咸菜剩饭,没有人愿意帮他放进冰箱。耕读传家,没有人再愿意去扛起沉重腐朽的犁,乡规族约,没有人再愿意去倾听那繁文桎梏。我们走在新社会的路上,我们爱听的,是在房子和车子里放的浪漫主义田园牧歌。再没有哪一块土地,像白鹿原那样,真实,苍茫。它兀自繁盛,也已兀自衰败。
陈忠实带走了宗法制的威严与沉默,带走了中国乡村农民的欢愉与哀愁,带走了蜷缩在大地深处的白鹿原,原野上伫立的那个,是故乡的背影。我只能猝不及防的,抓起一把地上的泥土含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