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芝士牛肉汉堡
我开着一家料理店,客人可以随意点单自己想要的食物,我的工作就是做出每一道他们想要吃的食物。
今天的客人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女性,典雅中带着戾气,她从茫茫白雪的河边笃行而来,撩开我店的门帘:“你好。”声音倒是不那么特别,但是和整体的气质很符合,优雅中不失硬朗。
“您好,想点些什么呢?”我问。
“什么都可以吗?”她拍了拍身上的雪,对我露齿而笑。
“什么都可以,”我翻了翻手里的资料,“您最后的三顿分别是盐烤香鱼定食、裸麦面包和水沾梅干荞麦面,您也可以做下参考。”
真是风雅啊。我在心中默默想,一定过着相当优质的生活吧。
“嗯……我想点芝士牛肉汉堡。”她没有多加思考,就笑着坐下吧台回答我。那是一种职业性的亲切笑容,但是此刻却多加了一分疲惫和兴奋,各种情感微妙的显露在眼角,让这个笑容变得耐人寻味。
“芝士牛肉汉堡是吗?了解。请问对蔬菜有什么要求吗?”汉堡可是大学问啊,每个人都有一些特别的小喜好。
“面包用酸面包,烤过。切片番茄两片、新鲜生菜一片、生洋葱圈两片。牛肉五分熟。酱料用烧烤酱,芝士的话车打就行。”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我。
真是令人放心的客人啊。我在心中大声赞叹,描述的这么清晰明了,真叫人省心省事。
看到我露出愉悦的笑容,她也笑了起来:“那就麻烦孟婆了。”
在我烘烤面包的时候,给她递了杯冰镇可乐。
她看着它小心翼翼地发问:“这是……那个茶汤吗?”
我一边用手拌着撒了盐和黑胡椒的牛肉,一边回答说:“啊,那只是个比喻。你现在吃的这一顿整体来说都能算是孟婆汤。”
她点点头,用手指搅动着冰块,打量起店里的装潢。不管是什么样的客人,在这一刻的眼神里总是透露出孩童一样的好奇,往往好奇心与死欲成反比,那些自杀而来的客人就很少透出惊讶。她的眼神介于好奇与冷漠之间,这样的客人并不多见。
“为什么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芝士牛肉汉堡呢?”我将切好的洋葱圈放进水里静置,把烤好的面包拿了出来,随口问道。
她想了想,就这样柔柔地凝望着我:“不知道呢,感觉像是自然反应。”
然后开了口:
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吃到好吃的牛肉汉堡,是在北京。那时候因为大学的交换项目去到北京,那里的朋友带我去三里屯一家西餐店吃海鲜,记得当时点了香草奶油白葡萄酒海虹和老虎虾香橙沙拉,三个人吃的很欢。吃完之后我们在店门口抽烟,其中一个朋友说这边上就有一个特别好吃的汉堡店,是全北京最好吃的,我和另一个人对望了眼,三个人就又兴冲冲的去了汉堡店。
进店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们点了一个牛油果碳烤牛肉黑汉堡三个人分,入口的那一刻简直觉得世界在发光,心中默想汉堡做得好也真是一种艺术啊。
大学时期的朋友都走走散散了,但是我一直记得在北京三里屯的黑夜里,坐在昏黄灯光下分食一个汉堡的他们。一个唱歌很好,一个有点瘦。
第二次吃非快餐的芝士牛肉汉堡,是在广州。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带着外遇对象到广州找我玩。他们住在丽兹卡尔顿,房间极致豪华,可以看到珠江七彩斑斓的夜景。傍晚时分三个人也不想出门,就叫了客房食物,我选来选去点了尝试芝士牛肉汉堡。我想要配薯条,可是闺蜜一定要吃沙拉,送来之后的沙拉又特别难吃。
我们就窝在沙发里,说着自己几年前还犹豫着一支十块钱的水笔,今天却看着HERMÈS专柜说新款不够好看。半个汉堡下肚之后觉得好想哭,她的外遇对象就一直一言不发的听我们说话。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物质生活的改变。
第三次是我大学毕业回了上海,郁郁在家找不到工作准备,家里人拖我出去走走,最后选了一家听说很好吃的汉堡店。那家汉堡店开在地段极佳的露天商场里,我坐在室外吃汉堡的时候,抬头望到了一家私立诊所。
回家路上我闻着自己手上留有的牛油味,心满意足地随手给这家诊所投了简历,并不抱任何希望,只是感觉冥冥中好似完成一种仪式。出乎意料地在一个月后收到面试通知,那是一家新加坡开的私人诊所,主要在东南亚地区发展。我去面试了之后大家都觉得一拍即合,签下了一年的合同。当时有两个工作地点可供选择:上海、越南和文莱。
我选择了文莱。
“您的芝士牛肉汉堡好了。”乘着对话的停顿,我把热腾腾的汉堡端到她面前。
她心满意足的双手抓起了汉堡,融化的芝士混合着肉汁沾到了她纤细的手指。但是她还是毫无顾忌地咬下了大大的一口,现烤面包的松脆,牛肉外层的焦炙,酱汁与蔬菜间芝士的软糯,都让人忘乎所以。
“要来份炸薯条吗?”我有些狡猾地问。
她点点头:“粗的那种,只撒盐。麻烦你了。”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手,灌下了一大口可乐。
汉堡很快就被解决完了,她有些羞涩地笑着说:“好久没有这样放开吃了。”我给她又加满了冰镇可乐,示意她继续将故事说下去。
哦,说到文莱那里。
第四次吃到改变我命运的汉堡,是在文莱的诊所工作的时候。文莱其实很小,但是比我们想象的要发达也比我们想象的要简朴。我去工作了大半年后,在外出助诊时遇到了火灾,那是一次非常私密的高级助诊,当时房间里只有我和另一个小女孩,我就抱着小女孩死死撑着。火苗燃烧的声音震耳欲聋,小女孩在我怀里颤抖着不敢呼吸,据说当时五分钟内我们就被救走了,可是我感觉经历了一场天长地久的死亡。
我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想吃芝士牛肉汉堡。不是清粥小菜,不是炖汤,而是芝士、牛肉、汉堡。大概那时候特别想要刁难一下这个世界吧,没想到不到半小时就送来了一份特别标准的美式芝士牛肉汉堡。
我没有吃,看着那个汉堡慢慢冷掉,突然感觉到了自己还活着,就哭了。
“您的薯条好了。”我不动声色地顺手递上一叠纸巾。
“谢谢。”她宛然一笑接过,却也丝毫没有想哭的意思。
她嚼完了薯条,又吮了吮指尖上的盐粒,继续开口:
第五次,也是我最后一次吃这种汉堡,是我离开上海去美国留学的时候。在烧伤休养期间,伤势虽然不大可是也经历了许多次手术。最后一次手术是一个很小的祛疤手术,可是那天我却莫名其妙的担心到不行,感觉自己快要出事了,一种特别不好的预感。
当天晚上我就接到我妈去世的消息,是突然脑梗走掉的。因为伤口要半个月才能好,我连头七都没有赶上。等我一身灼目伤疤出现在我妈墓前的时候,已经是我妈去世一个月了。其实说赶也是能硬撑着赶回上海奔丧的,上海的医院朋友也联系好了。可是我好像就是无法接受她已经去世的事实,仿佛我多在文莱呆一天,她就还活着一天。
我看着她冷冰冰的墓什么感觉都没有,也不想哭,感觉自己心里是一片虚无。彻底修养好了之后申请了调回上海工作,不到一个月后合约到期我也就辞了职。辞职那天我下楼去吃了那家汉堡,点了两个,妈妈一个,我一个。
我一个人吃完一个汉堡就已经泪流满面了,再吃完另一个的时候已经撑到快吐了,我就真的吐了一地,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吐。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店员叫了保安来拖走我。我就被拖去了保安的办公室,还是不停的在哭。
陌生人说什么我都听不进,只是心里不断在想,呕吐的时候会哭原来是生理反应啊。
那是我最后一次吃芝士牛肉汉堡。
“现在才是您的最后一次。”我笑着说。
“啊,对。现在才是。”她一口气干完了整杯冰镇可乐,舒畅的哈了口气。
“不知道食物还合您胃口吗?”我想给她再加满可乐,可是她摇了摇手。
“非常棒,”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笑容,“你不问问我为什么自杀吗?”
“这一定是您十足思量后的结果。”我看着她水盈盈的眼神说。
她的神情突然有些动容,随后又笑着起身:“孟婆真是痛快人。”
我恭送她至店门口,她在一片皑皑白雪中向我点头,然后转身走上桥,没有一丝犹豫的前行至消失不见。凛冽的雪风中夹杂着一抹温暖的牛油味,我对着她消失的方向鞠躬:
今天的客人,也活过了很好的一生。
(完)
作者: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