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的《梦溪笔谈——续笔谈十一篇》中,记载着这样一则故事:
太祖皇帝尝问赵普曰:“天下何物最大?”普熟思未答间,再问如前,普对曰:“道理最大。”上屡称善。译成现在的文字,就是说有一天,宋太祖赵匡胤心血来潮,问大臣赵普:“天下何物最大?”一时问住了赵普。皇帝并不罢休,又追问。赵普想了想说:“道理最大。”这话有些风险,为什么不是皇帝最大,而是“道理”最大呢?如果,宋太祖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事情麻烦就大了。好在这位皇帝还懂道理,便连连称善,夸赵普答得好。
这段问答作为趣事,被人记录了下来,至今读来也倒颇有启发。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向来不是“道理”最大的,而是“人”最大。中国儒家文化里的“三纲五常”,就是“人”最大的表现: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三纲不见“理”,只讲“人”,臣子必须听从于皇帝,孩子必须顺从与父亲,妻子必须服从于丈夫。“五常”里的“”,只有“礼”,不见“理”。明白地只有“明理”,才能有“仁、义、礼、智、信”,“理”不见,如何有“仁、义、礼、智、信”,有些令人费解。
于是,洋洋几千年的中华文明,充斥了“忠儒”与“奴性”的背影。最有名的,当属抗金英雄岳飞。愚忠的结果,是将一片好好的江山断送金人手中,自己还冤死风波亭,做了秦桧的刀下鬼。要不要忠君,要,但是要在“理”上忠君。如若“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这是典型的愚忠,亡了国,而后死了己,得不偿失。还有“愚孝”,“郭巨埋儿”就是一例,其孝心可嘉的却可圈可点,但是孝心的背后,却是赤裸裸地活埋掉自己的孩子,这就让人感到吃惊,其孝心建立在残酷背后,这实乃十足的“愚孝”。
当“愚孝”和“愚忠”盛行时,伴随产生的,也必定也是“残酷”和“杀戮”。长期忠孝于别人,其心理也会慢慢走向扭曲。一旦小人得志,辉煌腾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时,必定也想别人忠孝于自己,有了支配别人的权利之时,更是为所欲为,不把别人当人看。于是,几千年的中国文化,写满了宫廷斗争,官场这种“愚孝”和“愚忠”,其文化的根源,归根到底,是失去了“理”之后的感性,也是不讲“理”的结果。
这,细思极恐。
反观教育,这则故事也能让教育者汗颜、反思。
天下缺“理”,教育中,是不是也缺“理”?
孔孟之时,应当有“理”的——孔子讲过“理”的,《论语》几千言,讲的是道理。苏格拉底也是讲过“理”的,在希腊的神殿里,和他的学生争辩真理,不分长幼。及至近代,好像这“理”就慢慢变“小”了,大部分出现在我们视野中的古代“教育工作者”,都成一副老学究的形象——执一戒尺,逡巡课堂,满脸严肃,稍不留心,铁尺伺候。这,当然是丢了“理”,没有了“理”。现在的教育,当然精进了,貌似讲了“理”——因有清律戒规高悬于头顶,当然不敢造次。只不过,这理,只不过,这“理”的权利,是把握在自己手中“理”,为自己讲的“理”。
“老师,这不公平。你看看,同样的犯错——”
“什么不公平,我就是公平。坐下去。”面对孩子的抗议,我们不讲道理。
“老师,这道题,我有 ,不同想法——”
“这不同想法,在评卷老师哪儿不算对,就按照我讲的去做,别奇思妙想了。”面对孩子不同的想法,我们也不讲道理。
“老师,为什么不能这样做?法律没有规定喔!”
“什么法律,在教室,我就是法律。不能这样就行了”面对孩子的异议,我们也不讲道理。
我们也讲理。只不过,是讲知识的理,讲科学的真理。自以为这些规律、定理、公式,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殊不知,知识和认知,会与日渐进,无穷无尽,没有“日心说”的建立,哪有“日心说”的重建,没有爱因斯坦对牛顿经典“力学”的质疑,哪有“相对论”的产生。
我们也讲理。只不过,我们大多都是讲的“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还多”的理。自以为这些理会让孩子少走些弯路,多一些实在的经验主义。没想到,我们当初,就是这样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来,顶着父母限制、责骂,照旧不见南墙不回头。其实,长大就是这样,体验远比讲道理来得深刻。
我们也讲理。是唯我顿尊的“理”,强加于人的“理”。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是皇帝凌驾于大臣的“理”,是地主给佃户讲“理”,不再“理”也有“理”,你不听,也得听。有些时候,这些“理”倒不是不利于行,倒不失好心肠,但是这“理”,让旁人别扭、难受。
这,与网上流行的典型的官场霸道逻辑神似:你跟他讲法律,他跟你谈政治,你跟他谈政治,他跟你讲民意, 你跟他讲民意,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跟你讲法律。而在教育中,我们“歪理”是这样的唱的——学生跟我们讲公平,我们跟他们讲集体;学生跟我们谈创新,我们跟他讲标准;学生跟我们讲标准,我们又跟学生讲尊师重教。
这浑然是霸道的“师”理,伪“理”。所以,在很多的课堂上、教室里,成了“老师”最大,所有的孩童,都是麾下战将,当然,要听将军的指挥,哪能容你指到东,打到西的。这样比照,我们的教育还是缺“理”的。但刨根问底,还是缺“人”。天下“理”最大,教育中,应该“人”最大。换句话讲,教育中缺“理”,是我们没有把“学生”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看,或者说,课堂上、教育中,少见人与人的真正公平、尊重。
不见人,当然不见“理”。
不见人,我们会忽略那些真实而鲜活的生命,忽视属于生命的每一次美好。不见人,我们自然会冷漠、无视,而内心坚如磐石。不见人,心坚硬,自然出口的言辞也会是不见人的言辞,缺少关怀、仁爱,而道理自然也没有人的关怀、人的悲怜、人的柔软,也总是从自身出发,咄咄逼人。反之,见人,你会知道,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善待。每一份美好,都值得你去细细体会,你会在这一份又一份美好中,见柔软,寻仁慈,学包容,体自达人,善待自己的生命的同时,也去善待别人的生命,从而,让每个生命臻于美好。见人,你会懂得——我们要在教育中“讲理”,遵循教育规律地“讲理”,让教室成为一个开放的空间,包容不同的看法、议论。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幸好,沈括记载的故事,是以喜剧为结尾的。也幸好,普熟思遇到赵匡胤这位“讲道理”的明君,不然,他早就身陷牢狱,或身首异处了。
我们需要这样幸好,也呼唤这样的幸好。幸好教育都讲“理”,幸好做了教育明君,而教育也幸好——课堂创新叠现,教育精彩纷呈,温暖时时流淌。教育不是天下大事,它是无数的教室和无数的教师构成的,是无数的教育场景叠加的,它细小、琐碎。有了这些幸好,我们的教育才有希望,我们的课堂才有生机,我们每一个课堂的生命才有张力,才会生机勃勃,我们的国家和民族才有崭新的未来。
天下“理”最大,是对清明政治的呼唤。教育“人”最大,这,是对教育的美好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