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是一条旧街,旧得像爬满裂缝的秀才扇子。旧的小吃店掎裳连袖,旧的理发店在风雨中寥寥几人,站着聊天不剪发,旧的电线杆张牙舞爪,牵住一排排旧的房子,野蛮地四处散射飞去。
工作以后,我一直在老街住下,医院安排一个小单间,没地方煮饭。有公共厕所,晚上不敢喝太多水害怕自己一个人半夜上厕所,也不敢一个人逛太久,害怕晚点回来老街空荡荡无一人,被幽暗的路灯吓自己。
老街的日光从早到晚一副懒洋洋地斜照,漫射屋角露出诡异的笑容,便是夕阳满街。我看见低低矮矮的房子,当日落山头吹来习习的风,人群在集市散去,半掩着门的家家户户,从屋里溜出了昏黄的灯火,以及飘来香气的饭菜。我喜欢停在门口观望一会,从不贸然前往或者有大动作,生怕惊扰灯下喘动着驼背的老人。往往是老两口哄小孩子吃饭,一如十几年前的我,外婆的哄声下我调皮不爱吃饭,在每一个日落以后黑暗降临的夜晚到处乱跑,外婆拿碗追出来。
外婆最近双脚浮肿,躺在床上连床都下不了,得知大姨妈去照顾她,其实有点欣慰,也不至于无人看管的地步。
外婆这几年并没那么爱我了,每一年春节她有很多很多的压岁钱,都是她子子孙孙给她。每到节日她看着满堂曾孙一心欢喜,看着曾孙们嬉闹地笑着,她眯着眼看着也跟着呵呵笑起来,露出小孩子般单纯地笑容,可惜和小孩子一样少了牙齿,如今外婆芳龄87。其实也没人逗她,只是她看着小孩子们就会笑,就会莫名其妙得开心起来,淘气大胆的孩子会主动小跑猛地扑到她怀里,弄得差点人仰马翻。然后在她曾孙们快要离开的时候,她把压岁钱偷偷塞给她最疼爱的人,就像我之前读书的时候,成为她最疼爱的人,她会偷偷给我。
只是我毕业以后,我再也没有这种待遇了,关心最多是关于女朋友的事。
“女朋友远咯,下次吧。”我习惯性敷衍,却掩不住自己内心的悲凉,此刻病重的她一定在等我回去看她,带上她所期望的女朋友。
“下次是什么时候?”外婆很爱刁难我,见我尴尬又说:“下次一定哦。”
我住的地方是老街的中心,老街最大的特点就是老人独多,老人店铺一排排,老人算命一桌桌,老人闲逛一群群,老人卖菜一摊摊……卖得最晚是十字桥头的老妇人,早上七点半我骑车上班见她卖菜,晚上七点半去体育馆打球见她在卖,晚上差不多十点回来见她还在卖,几乎24小时都在卖菜。卖菜老人的摊位在桥头尽头,地面不平用一张白色的尼龙布袋垫着,摊位极小,通常只够放几颗大白菜和小配菜,却整整齐齐地摆着。这里是一条十字路口,过了桥头的就可以通向新街,人流量不少,以至于她一整天都待在那里,每一次路过的人稍微停顿减慢就给她希望,不管是谁,她会立马与停下来的人对视,眼神深情如母,并迅速站起来询问是否需要。
然而一到晚上,她不像买果的摊主有电瓶灯,她只好借助路灯的光亮,偏偏人流少了,没几个人来路过的时候她就不站起来,背靠电线杆,借着路灯的光亮地坐着,等着,丝毫没离开的意图。眼皮下垂的她眯着眼,在路灯的映射下总以为她睡着了,可一靠近,她就立马瞪大眼睛,与你对视精神,像凸透镜把光聚焦起来。也许见我只是匆匆路过,几次搭问后就很少理我。
后来有一天,11月中旬要入冬了,晚上十点打球回来天已冷,还下着蒙蒙小雨,她没有带伞,只用壮族老妇女的围巾围住头部,口里吹着气双手互戳,身体略微发抖,可怜她摊位只剩最后一颗白菜,我花3块把那颗白菜买了。其实我没地方煮饭炒菜,心中的怜悯想让她早点回家。后来让我更让我愧疚的事来了,自从那次我卖了以后,每一次晚上十点钟打球回来,那个卖菜的老人就等在那里,见到我来立马站起来问我卖菜吗?似乎我就是她最后的希望最后的顾客,此时她的菜往往也只剩一两棵,可没地方炒菜的我再也没买了。出于无奈和惭愧,我绕路不再走那路口,但我懂得,那个卖菜的老人一定还在等,等她最后一棵菜卖出去。
其实,外婆还健在,以及之前在家务农的母亲,同样是一个卖菜人。在那个偏远的农村,除了自给自足以外,其他剩余的青菜都往集市赶,一斤五毛钱的年代一点点筹集起来。方寸土地上,外婆养大了母亲,母亲供我读完大学。
一把青菜就可一人留守一老街,一把青菜养活一位母亲,然后一位母亲供完一个孩子的大学。在她们安之若素的日子,一天一天辛苦地劳作,右一天一天等,等到她老去走不动,等待孩子们来看望她们。
每日每夜留守与等待,孩子在城市一头,总说“下次”“改天”,于是等待的生命,一点一滴步入永夜。
最怕下次,有些人老了,改天,有的人就不在了。
作者简介:许忠权,笔名许你小幸运。上班族,现在在南宁一家医院上班,独爱文学十几年,零零散散发过一些文章,喜欢文字,愿与文会友。(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