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强接到电话时,正在会议室里和客户谈项目。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他皱着眉头掏出来一看,是老家村支书李建国的号码。他心里"咯噔"一下,父亲周老根已经七十三岁了,身体一直不太好。
"志强啊,你爹...走了。"李建国的声音沙哑,"今早邻居发现他没出来喂鸡,进屋一看,人已经凉了..."
志强的手指紧紧攥住手机,指节发白。会议室里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远去了,只剩下耳朵里嗡嗡的响声。父亲走了?那个总是挺直腰板,说话声如洪钟的父亲,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我...我马上回去。"志强听见自己说。
从省城到老家清水村,开车要五个小时。志强向公司请了假,妻子李梅匆匆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十岁的儿子小磊一起上了车。一路上,志强几乎没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路。父亲最后一次给他打电话是什么时候?上周?还是上上周?他记不清了。每次通话都很简短,父亲总是说"家里都好,你忙你的"。
清水村还是老样子,泥泞的村道,低矮的砖房,空气中飘着柴火和牲畜的味道。志强的家在村东头,一座灰瓦白墙的老房子,院子里挤满了人。见到志强的车开进来,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
"志强回来了!"有人喊道。
志强下车时腿有些发软。堂屋里,父亲静静地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盖着白布。志强走过去,颤抖着掀开白布一角。父亲的脸比他记忆中瘦了许多,皱纹像干涸的土地一样沟壑纵横,眼睛紧闭,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笑意,像是睡着了。
"爹..."志强喊了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接下来的三天,志强忙得脚不沾地。按照村里的习俗,葬礼要办得热热闹闹的。他请了道士做法事,买了最好的棺材,摆了二十桌酒席。村里几乎家家都来人了,有的帮忙做饭,有的布置灵堂,有的接待客人。志强感激不尽,不停地鞠躬道谢。
"老周走得突然,但有你这么出息的儿子,他在地下也能闭眼了。"邻居王婶红着眼睛说。
志强勉强笑笑。出息?他在省城买了房,当了公司中层,每年能给父亲寄两万块钱,这就算出息了吗?父亲生病不肯告诉他,怕影响他工作;父亲去世时,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葬礼结束后,亲戚们陆续离开了。志强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父亲的东西很少,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双胶鞋,一顶旧草帽。在衣柜最底层,志强发现了一个铁盒子,里面装着一些照片和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有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志强好奇地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写着"借款记录"三个大字,下面是一行行整齐的字迹:
"2003年5月12日,向李建国借款5000元,用于志强大学学费,利息按年5%计算。"
"2004年3月8日,向王长福借款3000元,用于志强生活费,无息。"
"2005年7月15日,向张桂兰借款2000元,用于志强电脑费,利息按年3%计算。"
......
志强的手开始发抖。他一页页翻过去,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父亲这二十年来向村里人借的每一笔钱,少则几百,多则上万,总额竟然高达12万元。最后一笔记录是半年前的:"2023年1月20日,向赵木匠借款8000元,用于看病,无息。"
"这...这怎么可能?"志强喃喃自语。父亲从未向他提起过借钱的事。每次他往家里寄钱,父亲都说"够用了,你自己留着"。他一直以为父亲靠着种地和自己的汇款,生活虽不富裕但也过得去。
李梅走进屋,看见志强脸色不对,问道:"怎么了?"
志强把笔记本递给她:"我爸...借了村里人很多钱,从来没告诉过我。"
李梅快速翻看笔记本,眉头越皱越紧:"十二万?你确定这些是真的?"
"我爸从不说谎。"志强说,"而且你看,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日期、金额、用途、利息..."
"用途?"李梅突然提高声音,"你看这里,'用于志强大学学费'、'用于志强生活费'...这些钱大部分都花在你身上了!"
志强如遭雷击。他重新翻看笔记本,果然,大部分借款的用途都与他有关:学费、生活费、电脑、考研资料、实习租房...甚至他结婚时,父亲还向人借了两万"用于志强婚礼酒席"。
"我...我不知道..."志强的声音哽咽了。他记得大学时,父亲每个月都会准时给他打800元生活费,从未间断。他以为那是父亲卖粮食的钱,从没想过是借来的。
"现在怎么办?"李梅合上笔记本,"这些债..."
"当然要还。"志强斩钉截铁地说。
"还?"李梅瞪大眼睛,"十二万啊!我们刚换了新车,小磊马上要上初中,择校费就要好几万..."
"那也得还!"志强提高了声音,"我爸借的钱,我不能让他背着债走。"
李梅深吸一口气:"志强,你冷静点。这些债务没有借条,没有法律效力。再说,你爸已经...人都走了,债主们也不会..."
"我爸记在本子上了!"志强猛地站起来,"他记下来了,就是认这笔账!我要是赖账,他在九泉之下怎么瞑目?"
"你冲我吼什么?"李梅也火了,"我是为这个家考虑!你知道现在经济多差吗?公司都在裁员,万一..."
"别说了!"志强打断她,"这钱我一定要还。我爸能为了我借钱,我就能为了他还钱!"
李梅气得摔门而出。志强瘫坐在椅子上,头痛欲裂。他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发现那里夹着一张纸条,是父亲的笔迹:
"志强:
如果你看到这个本子,别怪爹瞒着你。爹没本事,供你上学只能靠借。但这些债爹还得起,后山那三亩杉木再有五年就能卖了,加上养鸡的钱,慢慢还。你要是在城里过得好,就别操心这些。爹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有你这么个儿子。"
志强的眼泪砸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父亲直到最后,想的都是不给他添麻烦。
第二天一早,志强拿着笔记本出门了。他首先来到村支书李建国家。李建国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志强,放下斧子迎上来。
"志强啊,节哀顺变。"
"建国叔,"志强直接掏出笔记本,"我爸...向您借过钱?"
李建国愣了一下,目光落在笔记本上,叹了口气:"老周还是记下来了啊..."
"5000元,2003年,供我上大学。"志强声音发颤,"建国叔,这钱..."
"哎呀,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李建国摆摆手,"老周早还清了,还多给了利息呢。你不知道,你爸那人,一分钱都不肯欠人的。"
志强呆住了:"还清了?那笔记本上怎么没写?"
"你爸那人啊,"李建国摇摇头,"借钱记在本子上,还钱却记在心里。他说记在本子上像是讨债似的,伤感情。"
志强急忙翻看笔记本,果然,所有还款记录都没有。他又去了王长福家、张桂兰家...得到的回答都一样:钱早就还清了,有的连本带利,有的还多给了些土特产。
"你爸那人,讲信用!"王长福竖起大拇指,"说什么时候还就什么时候还,从不拖欠。"
"老周借钱从不白借,"张桂兰回忆道,"还钱时总带点自家种的菜啊、鸡蛋啊,说是利息。"
志强越走访,心里越不是滋味。原来父亲不仅借了钱,还一分不少地还清了。那笔记本上记录的,只是父亲借入的部分,而他还出的部分,都记在村里人的心里。
中午回家时,志强发现李梅正在收拾行李。
"你这是干什么?"志强问。
"回省城。"李梅头也不抬,"小磊后天有奥数比赛,不能耽误。"
"我们得谈谈那些债务..."
"有什么好谈的?"李梅转过身,眼圈发红,"你一大早就跑去问债,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爸欠钱是吧?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考虑过小磊吗?"
"梅梅,你听我说,"志强拉住她的手,"那些钱我爸都已经还清了!"
李梅愣住了:"还清了?那笔记本上..."
"我爸只记借,不记还。"志强把走访的情况告诉了她,"村里人都说,我爸是最讲信用的人,从不拖欠。"
李梅的表情缓和了些:"那...那不是挺好的吗?"
"可是..."志强翻开笔记本最后一页,"半年前我爸还借了8000元看病,这笔肯定没来得及还。"
李梅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说:"志强,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如果确实有没还的债,我们当然要还。但十二万和八千,差别太大了..."
"我知道。"志强点头,"我下午去找赵木匠问问。"
赵木匠是村里的老木匠,住在村西头。志强找到他时,他正在院子里刨木头。
"赵叔,"志强上前打招呼,"我是周老根的儿子..."
"知道知道。"赵木匠放下刨子,擦了擦汗,"老周的儿子出息了,在省城当大官呢。"
志强苦笑:"赵叔,我爸...半年前向您借了8000元?"
赵木匠的表情僵了一下:"啊,这个..."
志强掏出笔记本:"我爸记在这里了,说是看病用的。"
赵木匠看了看笔记本,长叹一口气:"老周啊...进来坐吧。"
屋里,赵木匠给志强倒了杯茶:"你爸确实来找过我,说要借钱看病。但我没借给他。"
"没借?"志强愣住了,"可笔记本上..."
"你爸那人要强,"赵木匠解释,"他查出肺癌晚期,知道治不好了,不想拖累你,就假装借钱看病,其实是想留笔钱给你..."
志强如坠冰窟:"什么意思?"
"老周跟我说了实情,"赵木匠压低声音,"他记这个假账,是怕自己突然走了,你回来看见家里一分钱没有,心里难受。他说要是记着欠债,你至少会觉得他留了钱给你..."
志强的世界天旋地转。原来父亲最后借的这笔钱,根本不存在!父亲编造这个债务,只是为了让他心里好受些...
"你爸那人啊,"赵木匠摇着头,"一辈子为别人着想。查出病后,他连药都舍不得买好的,说省下的钱将来留给你..."
志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他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把竹椅上,捧着笔记本,泪如雨下。父亲一生清贫,却从未让他缺过什么;父亲身患绝症,却瞒着他独自承受;父亲连离开这个世界时,想的都是如何减轻他的愧疚...
"爸..."志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喊了一声,再也控制不住,放声大哭。
晚上,志强把一切都告诉了李梅。李梅听完,默默擦掉眼泪,握住了志强的手。
"志强,我错了。"她轻声说,"你爸是个了不起的人。"
"我想把房子卖了。"志强突然说。
"什么?"
"省城的房子。"志强坚定地说,"我想把钱捐给村里修路,就以我爸的名义。我爸一辈子没走出过清水村,但这条路能带着村里人走出去..."
李梅沉默了很久,最后点点头:"好,我支持你。"
一个月后,清水村举行了简单的道路奠基仪式。村口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周老根路"四个大字。志强一家站在石碑前,周围是全村的老老少少。
"爸,"志强轻声说,"您看,这是给您修的路。您一辈子走得正,行得直,这条路也会笔直地通向远方..."
小磊突然拉了拉志强的衣角:"爸爸,爷爷是不是就像你常说的,'人无信不立'的那种人?"
志强蹲下身,紧紧抱住儿子:"是的,爷爷是世界上最讲信用的人。他留给我们的不是钱,而是比钱更珍贵的东西..."
风吹过田野,掀起一片金黄的麦浪。志强仿佛看见父亲站在路的尽头,对他微笑着点头。那本黑色的笔记本,被他珍藏在行李箱最底层,那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宝贵的遗产——诚信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