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人间 第三章 已经很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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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晓言对男女之别的认识,似乎比大多数同龄孩子都要早。

  大约只有八岁的那年暑假,爷爷奶奶都有事出门了。家里,便已然成为两只留守小鬼的天下。

  黄晓然大晓言三岁,是出了名的孩子王,她能玩得,比谁都大胆。每天下午一放学,就领着小区里所有会骑单车的小屁孩,过街串巷地窜。她可以在车水马龙间躲闪自如,也擅长在泥泞道上稳当转圈,从没有人,能骑得比她还快。

  她也能比谁都能干懂事。父母外出讨生活,家里掌事的只有两位老人。年仅11岁的晓然,便会用小本子帮阿公把账记得清楚,也会在奶奶操练回来前把辅菜煮好。细瘦的小身板里,像似总有爆发不完的力量,从小,她就是晓言所望之不及的榜样。

  见俩老人都不在家,晓然便拉着妹妹偷偷出来看电视。具体看的什么电视,晓言已记不得清了。只记得姐姐指着一群跪在地上的人,说,“这些是大臣,这些是太监,这个是皇妃娘娘,”“那这个全身都金黄色的呢?”“他是皇上,那些站在后面的,就是宫女。”

  屏幕上有吵吵笑笑的,也有悄悄说话的,两个小人整一下午都沉迷于电视里,当爷爷回来了,都没有察觉到……

  又是一天中午,俩小人儿闲得无聊,晓然灵机一动,便把睡觉盖的薄被毯,披在身上,扮作皇宫里面的“妃子”,“晓言,我们来玩假扮皇帝与妃子的游戏,好不好?”

  “好哇,那我就是皇上!”小晓言来了兴致,兴奋地叫。

  她们通过依稀的记忆,来模仿着几天前看过的电视。晓言假扮的皇帝,坐在“龙椅”上,“哼!”右手一拍扶手,龙颜大怒。“皇上,臣妾知道错了,请原谅臣妾吧!”晓然扮演的“妃子”半倒在床上,纤细而柔弱,她微微啜泣,捻起手掌边的“丽纱华服”,作势擦擦眼角,人见人怜。

  “贵妃,你可知犯了什么错?”

  “我……我……”晓然忘记了妃子是有何错,示意妹妹跳过。

  “哼,我看你是根本不知道错!来人呐,把她拖出去罚板子!”

  “不!皇上,饶命啊,饶了臣妾吧……”“妃子”扑过来拉住“皇上”的手,带着哭腔喊道。

  晓言不记得往下的台词了,只记得皇帝很愤怒很愤怒,于是,她也让自己很愤怒很愤怒,还顺势朝“妃子”方向倾身压了过去。晓言不知为何皇帝会压向妃子,但是她照做了。并凭着记忆中,一袭金色皇袍的男子,面带怒容,似乎气火攻心,将妃子的衣裳扯得乱七八糟,她也对姐姐使出了一些力气,将薄被毯扯来,扯去。

  姐姐深知这是游戏,一边挣扎,一边哈哈嗤笑。但左肩膀的衣服被扯开,露出来的雪白细嫩的肌肤,却着实地,把晓言吓愣了。姐姐还在挣扎,细枝般的手肘轻轻抵在妹妹肩上,光洁的脖颈和肩膀上面,竟出现了隐隐的红痕――那是刚刚晓言气急攻心的“狠手”。

  晓言在一瞬间的愣神里,害怕悄悄地取代了玩兴。

  或许有很多成长,是在一个瞬间里的。其前与后,你将毫无预备地被区别为两个人,两种心境。在那次的假扮游戏之后,小晓言似乎明白了一点皇帝为什么要向妃子倾压过去,还有所谓的“怒火攻心”,扯掉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人身上衣服时的“快感”……

  她到底在做什么?当她全然代入“皇帝”角色,俯视身下纤弱的小女孩,行为暴力的同时,有一股微弱的快感,竟也悄然由心底升起,晓言当真是被吓住了。她被所谓男人寻欢时的激烈,情欲,和兽性所吓住,亦更被这一切由无知的自己所体验做出而惊懵……日后回想起这一幕,总会心里泛起毛嗖嗖的后怕。

  自那一天起,晓言的孩童世界,便悄然种下了对“男性”敏感的种子。她疏远他们,害怕,抗拒他们,闷闷不乐,迷茫无措。

2.

  从小,晓言内心就很容易知足。虽不常乐,可她对于每一次困境的解脱,熬过,或恰巧擦肩,都将其视为老天爷爷为她作的有力庇护,心怀着深深的感恩。

  每一次的恐惧过后,她都会尽量抚慰心慌的自己,你还是很幸运的。

  小学二年级的夏天,母亲从佛山回到老家,给晓言带了一个芭比娃娃。晓言这个年纪的女孩儿,都爱玩芭比。给她们编织各种发辫,再给她们穿上小女生自己动手缝制的简单礼裙,提个小手袋,然后,就可以玩过家家了。

  晓言的床头已经有两个芭比了,那是在老家供销街买的。五块钱一个,娃娃的身躯是廉价的塑料,里面是空气,一捏,大腿就变形。可晓言从没觉得就不好玩,轻点拿,头发轻点梳就行。甚至其中一个还掉光了头发,晓言觉得,这也可是种时尚。

  而母亲带来的这个芭比,不同于供销街买的。她的身躯是实而固的,皮肤光滑,妆容精致,长发浓密又金亮,连替换的洋装衣裙,都有好几种配套。晓言捧在手上心想,原来还真有跟电视上一模一样的芭比……她很开心,但令她更开心的是,母亲的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好,才得以外出与父亲一起挣钱。其实母亲能一直这么健康,她就真的心满意足了。

  这次母亲回来,并不到两天,便又要匆匆启程去佛山了。晓言犹记得,母亲是傍晚的火车。她临走之前蹲下来,摸了摸两个女儿的脸,柔声说道:“要乖啊,晓言要听阿公阿婆的话,知道不?”“嗯。”晓言抿嘴,重重地点头。

  一直跟随母亲走下楼。下午五点多,太阳不再是金黄的热烈,从楼道的顶窗边透射进来,是温凉的白光。母亲提着小行李包,一身好看的西装裙,微卷的长发披散下来,高跟鞋一步一步地踩下阶梯,声声清脆。那一时刻,晓言记住了楼道里母亲的背影,不舍而温馨,她感到幸福。

  但这楼道,很快也会是晓言的噩梦。

  不管后来的日子发生了什么,晓言对兴宁的两种声音,仍是始终喜爱以至念念不忘的。那就是每天夜里九点时分,从商业城传来的沉缓的钟声。

  一声接一声地响起,似乎总有那么一个人做好约定一般,准时地为附近居民守起点夜。晓言听着,又像是钢琴声。那人一定是每每到点就正襟危坐,为人们弹下一个连一个音符,不急不慢,连贯而优美。每一声响后,仍犹有轻微的回音。她每晚都会等待着这钟声,就如简短的梦摇曲,每听一声响,就离安宁更进一步,直至钟声落下,才安沉地闭眼睡去。

  还有一种声音,便是每晚七点半时,环卫阿姨拉着垃圾箱车,准时经过小区门口的街道,手里摇握着的一只铃铛。

  “叮铃铃……”往前走了几步,又“叮铃铃……”铃声断续有律,乍一听,并不十分响亮。但晓言却很喜欢把垃圾提前整理好,而后趴在窗台边,全神贯注地等待那一声铃响。在她的耳里,阿姨手中的铃铛声,是总能很早很远地,穿透过街道的车声人喧就到达。每逢这时,晓言便提着垃圾桶,轻哼着调儿走下楼道,去到小区门口与阿姨会面,时间都刚刚好。

  而那一天母亲离开后,家里照常七点钟进行晚餐。餐后,晓然负责洗碗,晓言负责倒垃圾。

  当她扔完垃圾,习惯性再回头检查垃圾扔好后,便如常走回了楼道。黑夜的楼道里一如既往地亮着橘黄灯光。这是一栋老式居民楼,从楼道泥瓦墙上的陈年灰漆就可以看出。晓言每天都在这里邂逅一个个面善的邻居,有些是熟识的慈祥老婆婆,也有一些,是三五寒暄的中年夫妇。

  这时,一个看似年近二十的青年人,正往下走着阶梯,双手插在衣兜里,头也低垂着。晓言没有多注意他,两人便错身而过了。可当晓言正走到第二层半时,她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跑了上来,转头一看,是刚刚的青年。心里笑想,他一定是把什么忘在家里了。

  但瞬时之间,青年出乎意料地,一把将晓言轻推到墙边。晓言还没能反应过来,他就已把右手背,轻轻挨在了小女孩的胸前。

  晓言心里一惊,还是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她第一时间选择了不相信。

  但那人并没有缩手的意思。而是微弯着腰,把头侧低,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这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光灭了,周围更显得鸦雀无声。只有楼外的灯光,和晓言家里透出铁门的光线,漫照着被漆黑笼罩的楼道。晓言很想看清猥亵者的容貌,但是只瞥了一眼,就没胆再看了。

  他的手背还停留在那里,小女孩稚嫩的胸脯上。她越来越心慌,却深深屏住了呼吸,到底不敢出一声。

  还是那青年首先打破了沉寂。

  “小妹妹,我能问你个问题吗?”语速很快,口齿也不很清晰。但晓言直接反应了“嗯”。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晓言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愈来愈强烈,手心也开始止不住地冒出冷汗。整一个人僵嵌在墙边。

  她察觉到青年的手,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这说明他开始在犹豫,要不要收手停止,还是继续进一步?小晓言再等不及了,颤着细弱的童声说道:

  “你到底有什么事吗?没事我就要走了!”

  说完,她的身体不由晃了晃,立即就被青年按住了肩膀。

  “等等!我有事要问你的,先别走!你别动……别动!”

  “我家就在上面了,我还有很多作业没写完呢……”

  晓言暴露了她隐忍很久的哭腔,用手指向青年斜背面上层的房屋,那道透光的铁门里,就是她的家。说完,晓言便一动不敢动了。

  青年没有理会,又急切地重复了一遍,“你别动。”便再次把手背轻轻挨回晓言的胸前。

  没过多久,他突然蹲了下来,把手背的位置转移到晓言的下身,同样也是轻轻地挨着,微微颤抖着。他仍然把头埋得很低,时不时发出“嘶――”的声音,像是真的在,思考什么非常纠结的问题……

  晓言额头上开始流下热汗,她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盯着离她仅十阶之遥的家门。她出门时只关了最外边的铁门,里边的木门敞开着,饭厅的白炽灯很明亮,透过铁门上半边镂空的竖栏,与周围的漆黑形成了鲜明对比,就如同天堂,与地狱。

  她真希望爷爷奶奶会突然经过,把铁门打开,甚至,她似乎真的听见了,老人家在屋里走动的声音。或者希望有人会突然出现,走向这层楼梯,救她于危。可是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呢?小晓言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青年蹲了一会,又再次站了起来。欲言又止,重新不经意似地,把手挨在女孩胸上。过了两秒,他再次蹲下,手挨在她的下身。

  晓言心跳得越来越累,渐渐陷入无助的绝望。她想到,这会不会是计划生育调查部里派来的间谍?他是不是想问我,我是否是今天下午,离开的那女人的第二个女儿?他或许跟踪调查我的家很久了,今天来找我问个清楚。还要对我实施像现在这样的惩罚是不是?

  那我要不要告诉他真相呢?如果说了,妈妈就可能会被抓去坐牢的啊!不然,家里长辈也不会从小就教我,在某些阿姨面前,喊妈妈为“小姨”……晓言的脑子极快地思索着,心里又慌乱又委屈。

  终于,青年又站了起身。迟疑地问晓言,“你知道这五楼上面,是不是有户人家姓……姓钟?还是姓吴?

  “是姓吴的,对不对?”

  晓言已然无法思考了,只顺着他的话回答,“对。”

  “哦,好的。”青年一说完,便转身匆匆地离开了。

  那一瞬,晓言发现自己的嘴角,不知为何地麻却,连颤抖都乏力。只深深地感觉,心上松了一口大气……

  她心有余悸地扶挨着墙,竟并不急迫跑回家里。她听到青年的脚步声,渐渐远至一楼,听着他按响门铃对话器,却没有听见他说话的声音。

  这时,晓言才猛然地想起,五楼根本没有姓吴的人家。心又一下提到了嗓眼上,他会不会,又再跑回来问我?!

  所幸的是,晓言听到青年启动摩托车的声音,接着驶离而去了……

  这一段漆黑而侮辱的记忆,给晓言年幼的心灵蒙上了一层着实不浅的阴影。当时小小的女童并没有告诉家里人,而是选择了将屈辱和恐惧,独自吞下……

  长大后的她再次回想起来时,心里更多的,却都是对命运庇护的感激。感谢命运,能使当时弱小如她,直挺挺地熬过来;也感谢那个青年,或许他摸到了自己仅剩的良心,仅止于非礼而再无更甚。

  她的心里再痛,也还是会告诉自己,你已经,很幸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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