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蕨菜记》
又是一年惊蛰时节,山岚裹着早春的气息漫进窗棂。我伫立在窗前,环顾屋舍四周的山峦,眼神忽然触及到窗外山坡上几支新萌芽的野蕨:嫩紫的芽尖蜷缩着,像是婴儿攥紧的小拳头,露水顺着褶皱滑落,在春风里悄然生长。这触感让我的眼眶蓦地发烫-------------三年前,父亲竹篓里的蕨菜也是这样湿漉漉的。
那时候,天还黢黑时,堂屋就会传来窸窣响动。父亲往塑料水壶灌水的咕咚声,铝饭盒扣紧的咔嗒声,蓑衣草绳勒进布衫的摩擦声,在潮湿的黎明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等鸡叫三遍,他早已踩着露水走到半山腰。晨雾中佝偻的背影,像一株负重的老茶树。
蕨菜收购点的老板总说:"老黄采的蕨菜,根根都带着山魂。"红蕨要挑茎秆泛紫的,糯米蕨得掐刚冒头的白芽。父亲教我认蕨时,布满裂口的手指在蕨丛间游走,像抚过琴弦的盲人。十斤红蕨能换八块钱,白蕨金贵些,但要在正午前送到收购点,蔫了叶就跌价。
记得那年倒春寒,山雨追着父亲的蓑衣跑。我在村口望见个移动的草垛,近了才看清是背篓压弯的人。竹篾勒进肩胛,雨水混着汗在蓝布衫上画地图。他咧开缺牙的嘴笑:"今日撞见片糯米蕨,统共十三斤四两。"说着从怀里掏出油纸包,两块芝麻饼竟还是温的。
如今山道铺了青石板,收购站早已不在。我学着父亲的模样挎上竹篓,在薄雾里寻那些蜷曲的嫩芽。露水打湿裤脚时,忽然听见身后枯枝响,转身却只有风掠过马尾松。竹篓渐渐沉了,这才惊觉再没人会等在老樟树下,用生茧的手掌掂量蕨菜的斤两。
我抱着装满蕨菜的竹篓站在廊下,檐角雨水串成珠帘。恍惚看见父亲正蹲在台阶上拧衣摆,白发梢滴落的水珠,把青石板上经年的苔痕,洇成一片墨绿的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