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先生 2020.2.17 版权所有
我们来看儒家经典《大学》的开篇: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先来看被推为正统的朱熹的解释,斜体字来源于大学章句集注:
程子曰:“亲,当做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
我把朱熹的这段文字翻译成白话,大意如下:
程子(程颐和程颢)说:“亲”字,应该是“新”(可能是历史上抄书时误抄了)。
大学,是大人的学问。明明德的第一个明字,是使动词,使之明的意思。后面的明德,按朱熹解释,人从上天得到了“德”,这个“德”虚灵不昧(隐隐约约灵动而不灭,可以想象为在微风中摇曳不灭的烛光),这个“德”内部已经包含了所有的道理用以来应对万物万事。但由于受身体器官(气)所局限,人的欲望所遮蔽,这个“德”有的时候会变的昏暗了。但这个“德”本体的能明的能力,从来没有熄灭中断过。所以,作为学习儒学的学者,应该在德有所发显的时候让它更明亮,从而恢复到最初的(没有局限和遮蔽之时的)明亮。
新民(按二程的意思,不是亲,是新,朱熹是赞同的,所以就解释新民,不提亲民)的“新”字,是铲除旧的意思,动词。是说让自己的“德”恢复如初的明亮,又去帮助他人,让别人也铲除旧的污染,让“德”恢复开始的明亮。
止于至善的止字,是到达之后不变动的意思。至善,是万物万事的根本道理的最极尽之处。这里是说,明明德、新民,都是说要到达万事万物根本道理的最极尽之处(以下简称天理之极)而不变动了。就是要到达天理之极,而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人欲之私。这三个(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是大学的纲领。
看过我的白话解释,相信大家对朱熹对大学开篇第一句的解释能基本了解了。从朱熹的解释我们看到:1,朱熹把“德”解释为人从先天所获得的一种本性,这个“德”也可称为是至善的。2,朱熹把至善和天理绑定在一起,在这里提到了“众理”,“事理当然之极”,“天理之极”,这三个包含理字的概念;3,天理似乎和人欲是对立的,尽夫天理之极,就是无一毫人欲之私。这些观点是否正确、是否合乎逻辑,是否为作者(曾子)的本意,我们先暂且放下,因为以后我会单独再论述,本文讨论的重点不在此。
好了,接着看大学原文: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这一段可以简化为:知止->有定->能静->能安->能虑->能得。说的是一个连续的过程,前面的状态是后面的原因或基础,后面的是前面的结果或目的。事物是有本末始终的,知道先后次序,按照先后次序去做,就基本可以说接近‘道’了。从知止开始到能得,是一个连贯的过程,用相同的主语,这个主语就是“心”。我的理解是,心止->心定->心静->心安->心能清醒的进行思考->心清醒的思考后能得到客观的认知,讲的是要把心从纷乱不停的情绪和思绪中停止下来,回到稳定安静的状态中,才能进行清醒的思考,并能得到(对事物的)客观的不受情绪干扰的结论。如果单独拿出这一段话,相信多数人会认同这个解释。但是朱熹的解释和这个解释可以说完全不同。
我们来看朱熹的解释,取自大学章句集注:
后,与後同,后放(仿)此。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处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所后。此结上文两节之意。
我来白话翻译一下:后字,就是後,后面的后都类似。知止的止字,是应当止的地方,就是上文说的至善之地。知道应当在什么地方停止(就是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你的志向就确定了。静字,心不乱动。安,心处于一处而安。虑,对待事情精准详密。得,到了目的地了,到了应该停止的地方了。汇总而说,就是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你的志向就确定下来了,然后心就静下来,静下来就安定了,然后考虑事情就会精密,然后就到了目的地(至善)了。(后略)
朱熹这段解释,对“止”的解释,和上一句的止于至善中的止完全不同,止于至善的止,是动词,是停止的意思,知止的止朱熹解释为名词:所当止之地,就是应当去的目的地。知止,解释为知道了应当去哪里。知止而后有定,被解释为:知道了应当去哪里,你志向就有了确定的方向。除了止的解释比较复杂,不合常理,另外又引入了一个“志”,就是志向,这个志并未在原句中出现过。引入的这个志,作为“有定”的主语。知止,解释为知道了我们要到至善的境界去,显然这个主语应该是学大学的人,也就是大人。把这几个主语补全来看:大人知止而后志定,志定而后心静,心静而后心能安,心安而后心能虑,心虑而后大人即得其所止,也就是止于至善了。显然这个句子中动词的主语不停的改变,语义上非常不顺畅,并且最后得其所止也非常荒谬啊。通过心静、心安、心虑,就达到了至善?至善按朱熹的说法是“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到了呢?
所以,朱熹的这个解释非常晦涩,外乎常理,并有矛盾之处。
但是,如果取我上面的解释,这句本身看上去似乎没有问题,比较顺畅,也适于实践。但会引发另一个问题。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
如果知止这句,取我上面的解释:心止->心定->心静->心安->心能清醒的进行思考->心清醒的思考后能得到客观的认知。那么后面的“则近道矣”,似乎是说这样做就可以了,就能接近道了。显然,近乎道,在儒家的体系里是一个很高的境界,论语之中多次提到“志于道”,如果通过止、定、静、安、虑、得这六个过程达到了接近道的境界,那就算基本通关了。可显然,这个和至善尤其是亲/新民没有关系,和朱熹说的“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没有什么关系啊,这是一个让人的心能够客观冷静思考问题的方法。
显然,朱熹也看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必不能这样解释这句,这样解释会造成“在新民,在止于至善”这八个字被撇开。明明德的解释也会有很大变数(留作后述)。所以,朱熹这样解释知止这句是为了能够照顾到“在新民、在止于至善”。把止解释成名词,给“定”加个主语,再把“得”解释为得其所止,这样就和至善连接上了,达到至善再说近道矣是没问题的,如果你还没到至善就近道了那至善就没有存在感了啊。止、定、得,三个字都被改了意思,静、安、虑,还是取正常意思,但静安虑这三个过程也到不了至善的境界啊。照顾到至善,把知止这句给搞的很混乱,有悖常理仍然也说不明白为什么就至善了呢?但可以看出朱熹已经尽力了,既让至善尽量和下文相关,又把自己的理给捎带上了,只是牺牲了一下知止这句的逻辑。
这是大学原文里的一个两难,如果让知止这句顺畅,会把亲民和至善晾在一边直接通关而近道,如果让至善和下文相关,那么知止这句就混乱不堪。这就是我觉得《大学》开篇的蹊跷之处,使读者面对两难的选择,但这个两难很细微,不易察觉,要弄清楚确实比较烧脑。我暂且称之为“知止与至善的违和感”,为什么会是这样,容刺猬先生先卖个关子,留给大家品味,以后会在我的新内学里统一论述,必须结合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的内容来一起打通孔子的一贯之道。
知止这段之后,就是所谓的大学八目,修齐治平,原文放在这里,暂且不论。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