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份了,天气还没有凉下去。
看到在外面刷墙的油漆工,衣服罩得很严,口罩上边的汗一滴滴下来。
想起小时候家里装修房子,没钱。没钱请设计师,更没钱请施工队。就买了二手房,把家具换走,最大的装修工程就只是在墙上刷大白。带着一种简易的仪式感,梯子是轻的铝合金梯,上边一个人下边一个人扶,油漆是涂料市场随便买的,我爸恐高站上梯子就眼晕。
刷白的活是包给光头夫妻做的。
一、
光头,是住在楼梯底下的人,那时候社区还没动一楼沿街店面的主意,挑高的一楼没有架空层也没做车库。那里只有一个坡度很高的楼梯。
光头住在楼梯底下的背面,放了被子铺盖,冬天睡在里边,夏天就铺了凉席打了赤膊睡在楼梯口,有穿堂风。白天,他支个小摊在楼梯口的台阶上,没招牌没字,只用个木板挂了一个轮胎,周边人熟悉了,也总有自行车摩托车过来让他加加机油、补补胎。那段的阶梯也都从红变成了黑,同他的两只手一样。
光头也接小时工,帮泥水师傅扛扛沙包,帮人搬搬家具做做小工,或者接了计件的手工生活在路灯下搭了张折凳做。
我小时候也小朋友在楼梯上跑着玩,藏起来你看不见,我看不见你。但那一栋我们都不去,有几个为了证明自个儿胆大的,猫着腰伸头往楼梯口一探。但被我们从背后一喊,『光头来抓你了』,勇气也就片刻烟消云散,缩了脖子一惊,转头闪跳着又同我们来打闹了。
虽然我们没见过光头抓小孩,但所有恐怖的故事都可以按上『光头』的名头来吓唬人。他的那个黑乎乎的楼道住所也像极了冒险小虎队里那些古怪可怖的罪案发生地。
没电没灯,天光不好的白天,往里头望进去也是一片浓得拨不开的黑。
只不过在哪里找个有瓦遮头的地方都不易,用免费劳力换了楼上户主的默许,还要应付社区时不时要迎接的检查。遇上『双创』的日子,就得把铺盖卷好了,在长椅或是停车场屋檐下过几天。
这世上也总有好人,吃斋念佛的善心老太两三点响起来的木鱼声虽然常扰光头的清梦,但时不时也会把捂家里腌菜缸嫌大的破花絮棉被、旧棉袄拿给他。北风呼呼吹起来,暗红色的花棉袄就换下了破洞的军大衣,脚上两只旧棉花鞋,背影一看倒也像买好小菜回转去的老太太。
不过光头不买菜,先头她老婆在隔壁大排档给人家汏碗盏,两人就不必开火仓,再加上老早楼上住客矛盾没解决,用电烧饭也是问题。不过等后来事体搞定,大排档也寻着新的洗碗工了,从隔壁牵来点电,从菜场里捡点人家卖剩不要的小菜,也好烧口热汤饭。
有人给光头算账,『伊门槛精,修车补胎赚不少。外加外有给人家做小工,两人小菜不买、衣裳不买,房租也不用交,伊存的钞票肯定不少了啊』。
也有人当面对光头讲,『做人还是要看侬光头啊,房子么不用钞票,老婆么噶漂亮,潇潇洒洒赚钞票。』光头一般也就接过香烟,陪着笑笑,补上两句不标准的本地话。
半个身体在暗影里,墙上斜斜的还有他老婆的影子。
二、
话里摆着的羡慕自然是虚,不过闲话里也有几分真。
比方几乎不要钱的容身之所,比方光头两公婆不大的生活开销,再比方光头的漂亮老婆。
瘦高个,皮肤白,圆眼镜睫毛长、鼻子细挺,站在光头身边比他高半个头。而且年轻,额上脖子都没有纹路,说是刚来这里的时候才十七,笑起来眉眼弯弯,右边脸颊还有个浅浅的酒窝。
只不过来了几年,光头或许嫌给她洗头麻烦,便也给她剃了光头。
两人一块坐在台阶口,就有人过去开玩笑,
『你们现在最般配睐,和尚配尼姑,天生一对。』
光头偶尔哂笑一记,手脚不停做生活;偶尔扮作生气,回上一两句不标准的本地化。他老婆脸上始终没有表情,两眼直直穿过讲话人的脸,连上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
光头有几岁?谁也不知道。
他喝了酒有时候说自己五十、五十五,有时候又说自己大不了自己老婆多少;有时候喝多了跟人讲自己当初卖假药的故事,有时候醉了拉着人看他背上自卫反击战时候留的疤。
不过第二种说法没人信,有的只有他年纪究竟是能做他老婆的爸爸还是爷爷的讨论。添油加醋地也有了不同的说法,有说他老婆是他去越南打仗时候顺路买来的;有说是他跟老婆姐姐送了彩礼,姐姐逃婚,把妹妹配给他的;也有的说是他做过假药贩子,他老婆就是吃了他的药得脑膜炎变了傻子,嫁不掉只能要假药贩子接收了。
吃斋念佛的老太婆,侧着耳朵听一圈他人讲的是是非非,念上句,『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阿弥陀佛』。
他老婆不聪明是真的,看两眼就能看出端倪。所以大多数的时候她都呆在暗处的床铺里痴笑着发呆。也有几次犯了病,楼梯脚里传过来一阵阵的叫,四肢抽搐,嘴角也有了白沫,光头使了劲她绑在床垫上,慢慢才好。
直到初中听到相似的故事,才知道那是羊癫疯,但那时候只知道是疯病。疯病好的多的时候,她甚至还能帮光头干点活,比方一块出去给人搬家,给人家房子刷大白,主人家招待他们吃午饭,光头自己拿馒头吃两口老酒,小菜都拨了给老婆吃。老婆不会用筷,手拨着菜吃,一面吃一面漏,酒碗盏后背出来只手,帮她把嘴边的小菜一一送进去。
三、
光头两夫妻到这里有多久了?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也没人留心去记,不过时间长了,送旧衣服给他们的老太婆也有开始夸他老婆福气好的了。隔壁幢的木鱼老太,还给光头送了庙里求来的签,同他讲,『吃过菩萨香火的,老灵的,侬夜里困觉辰光摆来枕头边,菩萨保佑你们早点有个小孩,你们也好真的像个家』。
提起小孩,光头不标准的本地话也没了,只是搓着手笑,有时候看两眼自己背后的老婆,帮她把脑袋上的帽子戴戴正。
过了大半年真好像应了求来的送子签,光头老婆的肚子慢慢大起来。
多少年不买小菜的光头也转了性,风雨不动到骑了自行车到远一点的农贸批发市场,买小菜,甚至还开始买鱼买肉了。小屋里厢也多了盏灯,光头不晓得从哪里拉来了根电线,亮了灯,插上捡来的一只电饭煲。慢慢楼底后也有了人家的气息,到了晚饭点,飘出来炒菜的油烟气,离得近是呛人,离远了闻到底是带点滋味的人间烟火气。
每次有人经过他的自行车摊,光头都抬了头笑盈盈得同人打招呼,把人夸的好福气映到了面孔里的每道皱纹里。
四、
但没到半年,光头跟他老婆就不见了。
阶梯上的机油渍还在,木板上的轮胎还在,甚至拉了电线接过去点的灯、跟按钮不灵的电饭煲也都还在。
先头也觉得不方便,想修车要再往东走两个路口,叫小工也要喊师傅带人。不过人的适应能力是最强的,不仅是因为能够习惯处理不变,还因为这些不便的环境也会被来往的人消化改变。
很快,隔一幢的楼底车库开了只小修车铺,没人再记得光头两夫妻,提起来都觉得耳生。
五、
到我再见光头,是我念高中的时候了。
光头又回到了这条街,不过这回只有他一个人。过去几年,街上也变得大,原来住的楼道被封起来,做了临街的店面,『一年房租就要这个数了』有人伸了五只手指,冲光头一摆。『你当年住此地,真是好福气啊,住的地方比阿拉高级多唻』,『做人还是要看你光头啊』。
不过街上已经没有了不费房租的房子。光头好容易租到了间架空层,350块一个月。
他白天骑着三轮车做废旧物品回收,只不过比不得以前,大热天在外面跑也是件要体力的事情,一次倒在了路边,一次倒在了公园的喷泉池旁边。
也常有人问他老婆去哪儿了?『是不是被小后生柺走啦?肚皮里的小孩捏?』
没有答案的问题和不被否认的猜测都能被编织成饶有兴味的『听说』。口耳相传间故事也变得枝繁叶茂,有些情节像是借鉴自良友知音故事会,只不过没人细究。拿来送子符的老太,也留了心要验证灵力,见着了光头就问小人的事。
『是不是留在老家了?男小人还是女小人?』
光头嚅嗫了一会儿,声音含糊,老太背着耳朵听不清,又问一遍,『我给你的东西灵不灵呀?菩萨保佑的』
光头缩了脖子,侧了脸,嘴好似动了动,背过身子擦了擦脸颊边的汗。
风起来,天要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