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忙。
从我记事时起,父亲一直在忙。忙着犁田做埂,忙着采茶卖茶,忙着修桑养蚕,忙着种玉米红芋,忙着窖茯苓天麻,忙着种豆子摘豆子卖豆子,忙着割稻子,忙着喂猪喂鸡,忙着开荒,忙着堆肥……一年到头,春夏秋冬,月月忙,日日忙。
总听人说,“你爸是个大忙人”。
谁不想歇歇,可歇能歇出粮食吃么?谁不想闲闲,可能闲出一家老小的花销么?
父亲是亿万个中国地道农民中的一员,默默无闻,勤劳朴实,不会做生意,不擅长交际,没有门路,没有文化,一辈子都趴在地上,刨出一家人的活路。
二十多年前,父亲持续开荒。国家分给我家的一小片山,差不多都让父亲开垦出来了。年少不懂事,仗着自己念过几年书,书上说砍树会导致水土流失,影响环境,乃至危及未来地球生存。我跟父亲“理论”,不能这么开,山都被你开完了,以后子孙后代都没活路了。
父亲看着我笑,露出满嘴白牙,还是念书好,念书懂道理。
他没有听从我的劝告,自顾自的继续开荒。多年后的今天,我猜想,父亲当时心里是不是会暗自回应:不开荒,吃什么,别说将来,现在我们就活不下去。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因为那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为了活下去,必须尝试一切手段,使尽浑身力气,榨取人生的每一滴血汗。
大别山多松树和杉树,还有板栗树、野桃树、山杏和核桃,灌木更多,林子深的地方,漫山遍野,几乎无处下脚。父亲每天清早上山,肩上扛着锄头,腰间别着弯刀,手上提着板斧,颇有气势。母亲让他拎一壶热水解渴,父亲总嫌麻烦不愿意带。等母亲喂完猪回来一看,热水瓶仍原封不动的搁在窗台上。母亲提着热水瓶去追,早已不见父亲的身影,只得嘀咕一句:死木头。
暑假在家的时候,如果父亲中午不回来吃饭,母亲就让我送。用大瓷缸装着,底下是饭,上面堆满豆角茄子黄瓜。这些都是时鲜的,刚从菜园子摘回来现炒的。
我家住在半山腰上。从我家往上,再爬半个多小时坡路,翻过思宝岗,就是我家山头。看不见父亲在哪,大吼一嗓子,“爸,吃饭了”。不一时,父亲就从斜地里钻出来,捧着我端给他的瓷缸,大口大口吞咽,也不管满手的泥巴枯叶。
吃完饭,我倒水给他喝。他则掏出香烟来抽。时至晌午,日头毒辣,林蝉俱静,飞鸟无声。我和父亲坐在树荫下,谁也没有说话。
吃完饭喝完水抽完烟,父亲又钻到树林里。他先将松树砍到,再用弯刀剔去枝桠,扛到山岗上堆起来。接着开始砍槎,就是把灌木全部砍到。我帮着抱到一处,等天晚的时候,父亲挑回家当柴烧。
山上大石头小石子很多,树根盘根错节,挖起来非常吃力辛苦。挖出来以后,还需要清理。树根带回去烧,小石头挑到山边倒掉,中等大小的,留着用来砌坝,大石头搞不动,也只好随它去了。
往往一整天下来,父亲也只能开垦出方寸之地。
挖过头遍的林地,还需要再深挖第二遍,最后是第三遍。不然的话,林地太瘦,种上庄稼长不高长不大。同时,开挖过的林地要整形,弄成一块块的梯田模样。一开始种玉米萝卜,用来喂猪。牛屎加草木灰烧成的土肥,肯结玉米棒子,颗粒饱满,颜色金黄。大萝卜半截儿露在外面,足有一尺来长,还有半截长在土里,用手轻轻一扯,雪白大萝卜就被拔出来了。
奈何山里野猪野山羊太多,经不住它们糟蹋。后来父亲就改种桑树,有几年丝绸贸易不好,出口难做,直接影响到农村春蚕养殖的积极性。蚕茧不值钱,养的人就少。满山的桑树就有点鸡肋,上山下山来回一趟,就抵得上家门口桑园里摘两袋子桑叶了。
茶慢慢值钱,父亲把桑树挖掉,全部栽上茶叶。如今,茶园已经成形,到了丰收的时节,可惜家里茶园太多,采不过来。现在农村劳动力大量外出,在家找人采都找不到。
山上成片的茶园,父亲舍不得荒废。每年都要去修剪施肥除草,很是辛苦。
我问父亲,现在这样做,还划得来么?
父亲说,没什么划得来划不来的。既然都开出了,总不能再让它荒回去吧。无非就是忙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今天是父亲节,明天是端午节。家里春茶和春蚕都已经结束。父亲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说是到合肥来看看小孙女。本来按照他的意思,上午来,吃个午饭,下午就坐车回去的。他说,来看看就行了,家里事太多,不得歇的。
好在,最终被我们挽留下来,答应明天中午吃完饭再回去。
此时此刻,他已经休息,我坐在电脑前,写下这段文字,也没什么章法,就是突然想起来他十多年开荒的辛苦。
正好,今天是父亲节。祝他父亲节快乐!顺祝全天下的父亲节日快乐!